昆昆蹲在茅厕里，周围的蚊子不停的向他发起冲锋，倘若是其他时候，他一定拿起小水枪狂扫一阵，要不然，就点支大火把，把这些坏家伙烧的片甲不留。
可是现在，他只能有节奏的颠着屁股以干扰蚊子的侵袭。没办法，彩印版的《葫芦娃》太让他着迷了！这会儿，七兄弟被美女蛇变成了大石头，昆昆急的一头大汗，手中的书哗哗的往后翻着，结局到底是怎么样呢？
“嘭！”门被踢开了，一道光窜了进来。昆昆一惊，手中的书“啪”的掉进茅坑里，还没有来得及去捡，耳朵便被人提了起来，裤子软绵绵的摊在地上。“小鬼头，你要拉到什么时候啊？在这鬼地方看书，眼睛想要瞎掉吧？”
昆昆嘟着嘴坐着饭桌前，气鼓鼓的，一口饭也不吃，只用筷子敲着桌边，心里想着，哼，不把《葫芦娃》赔给我，就别想让我吃饭！可对面的外婆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完全不理会他的小伎俩，还故意把一根黄澄澄的大玉米嚼的吧唧作响。昆昆气急了，摔了筷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瞥见大黑正趴在墙角津津有味的啃骨头，心里又窜出一条小火苗，飞快的跑过去，瞅准它的尾巴上狠狠的跺上一脚，大黑低吠一声，“腾”的站起来，扭过头来委屈的看着小主人。
昆昆看也不看它一眼，自顾自的往村口走着。每当和外婆怄气的时候，昆昆都会去村口的大槐树下坐着，他要等爸爸妈妈来接他，然后把肚子里的委屈都告诉他们。在家的时候，爸爸会给他买成套的小人书，妈妈会给他做好吃的红绕肉，他才不要吃哪些难吃的老玉米，牙齿都要被嚼坏了！想到这里，昆昆的眼中已经含了一包泪水，摇摇晃晃的，一直不愿意落下来。
槐树下坐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昆昆把眼泪抹干了，走近了看，原来是月月，难倒她也和谁赌气了？
月月也看见了他，她朝他招了招手，昆昆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月月，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昆昆有点儿好奇，平日里，他很少看见这个女孩子出来，她要么坐在门口剥青豆，要么坐在门口搓衣服，有一段时间，昆昆甚至以为她是嵌在那个门框里的。
月月不说话，昆昆看见她的眼眶红红的，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委屈，急着问她：“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一开始月月只是摇摇头，昆昆一再追问着，月月便道出了缘由。
原来，月月妈妈的疯病又犯了。早上，她去集市上买线团，付钱时硬说别人少了她两分。摊主气不过，虽是小本生意，也不在乎这两分钱！看她硬是赖着不走，
便张口骂了她两句。这不骂不要紧，一骂就出了乱子，月月妈妈操起隔壁摊子上的杀猪刀就砍了过来，旁人拉也拉不住，折腾了好久，才被几个壮汉绑去了医院。
下午，爸爸也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昆昆也没了主意，尽管他平日里一直觉得自己是同龄孩子中最聪明的。昆昆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然后沮丧的盯着地上排队爬行的蚂蚁，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
天色渐渐黑了，月亮慢慢的爬了上来，隐在树影里，像一只羞怯又明亮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外婆的声音在毛竹村的上空响了起来“昆昆——昆昆——”，他听出的外婆声音里的焦急，虽然肚子里还憋着气，但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答应着“我在这里——待会儿就回——”
起风了，夜凉了，月月打了个寒噤，昆昆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汗衫子，冻得把身子缩成一团。“月月，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昆昆边说着边站了起来。“昆昆，我害怕，我害怕回家，家里黑魆魆的，只有我一个人……而且，他们说，妈妈犯病，是因为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你知道什么是不干净的东西么？就是鬼，人死了就会变成鬼……我真的很怕，你再陪我一会儿我好吗？”昆昆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鬼，在城里上学时幼儿园的王老师曾经告诉过他们，王老师既聪明又温柔，怎么会骗人呢？“月月，不要害怕，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如果真有鬼，也早被警察叔叔开枪打死了啊！”昆昆牵起月月，“走，我们回家吧！”
昆昆把月月送到家门口，又把脖子上的哨子解下来放在她的手心里，“你如果害怕了，就吹它，我听见后马上就会跑过来的。”
二
那天晚上回去，外婆并没有责骂昆昆，她煮了两颗白水蛋放在桌上，又给他冲了一碗豆奶粉，昆昆吃完后爬上床一会儿就熟睡了。夜里他做了好多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猎人，带上大黑一起上山打野兔，又梦见自己回家了，妈妈烧了好大一盆红烧肉，他吃的小肚子圆滚滚的。当然，那个最清晰的梦，是他和月月一起在河滩上放风筝，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几朵游云，风虽然有些大，但吹在身上很舒服，月月笑得很开心，昆昆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大声的笑过。
第二天，昆昆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村书记刘明保坐在一大群人中间宣布着什么，欢腾声一阵接一阵，昆昆也挤过去看热闹。
“……乡亲们，这对咱们毛竹村来说可算是一件大喜事啊，等大老板一来，厂子盖好，机器轻轻转两下，大伙儿的钱还不跟跟水似的就淌来了。大老板说了，咱们村每年每户有500块的健康补助，另外，可以给每户解决一个劳动力，工资还不低哩！瞧瞧，比出门打工方便多了……”村民们跟在后面附和着，议论着，有的甚至开始算起了未来两年的收入……总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意的笑容，似乎钱已经稳稳当当的揣进了他们的裤腰带里了。
昆昆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他打了个哈欠，往山下的小水塘里走去了，他要去洗个脸，然后上月月家看看。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但启明星仍挂在天上。水塘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两只野鸭在里面悠然的游着水，昆昆朝水里掷了两个小土块，它们懒懒地朝昆昆这边望了一眼，又歪过脖子去梳理羽毛了。
昆昆觉得没意思，低下头往脸上扑了几捧水，又捞起一大把菱角藤，摘了几颗新鲜的菱角丢进嘴里嚼着。
昆昆来到月月家，发现她家的大门紧闭着，他站在门口喊了几声，月月从屋后跑了过来。“在家里干嘛还锁着门？”昆昆问道。“我在后面的猪棚里拌猪食，怕来了生人摸了家里的东西。”月月回答道。
昆昆盯着月月愣了愣，他觉得她跟幼儿园的那些小女孩一点儿也不一样。幼儿园里的小女孩，总是用傲慢的语气指挥班里的小男孩帮她们做这做那，一个个骄傲的像个小公主似的。有一次放学，程小璐让昆昆帮她提书包，昆昆赶着回家看动画片，头也不回的就跑了，结果小璐生气了，一个多星期没有和他说话。
“喏，这个还你。”月月从口袋里掏出哨子，“回来后开始挺害怕的，可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也没有用上。”昆昆接过哨子，上面换了根鲜艳的红绳子。
三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月月妈妈出院了，她常常抓一把瓜子坐在屋檐下发呆，偶尔看见昆昆也和他打招呼。月月爸爸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每半个月回来一次。月月的家务活似乎比以前更重了，她不仅要洗衣做饭打扫屋子，还要照看好家里的家禽牲畜，有时候还得要去打理家中的菜园子。每次见到昆昆，她都是朝他笑一笑，也顾不上和他说话，有一次，她在菜园子里除草，看见昆昆远远的走过来，忙跑到种番茄的地里摘了两颗尚未熟透的西红柿送到他手里，昆昆来不及说谢谢，她便跑远了。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昆昆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外婆家住多久，爸爸妈妈刚把他送来时说住上一两个月就接他回去，可是眼看着他已经在外婆家住了快一年了。
还好，毛竹村的日子比想象中的有趣很多。春天，他喜欢去小水塘边打水漂，喜欢帮着隔壁的张大爷去后山放牛，也喜欢砍一大些刚刚发出来的柳枝编一根长长的“九节鞭”。夏天，好玩的事情就更多了！毛竹村大一点的孩子常常带着他去水塘里摸鱼捉虾，或划着穿去西陵河采莲蓬，天更热一点的时候，他便一个人藏在外婆家的竹园里，在两颗粗壮的毛竹中间系一张大渔网，一个人在上面舒舒服服的荡一天。秋天，山上所有的好吃的野果子都长出来了，昆昆满上遍野的跑着，几乎都不用在家里吃饭了。冬天，外婆把家里的火桶搬了出来，昆昆坐在里面吃着烤红薯，听外婆讲故事，实在乏了的时候就去外面堆个大雪人，每天也过的开开心心的。
转眼春节将至，昆昆的父母托人带信来说要接他回去过年，昆昆整天扳着手指头数着日子，春节越近，昆昆就越慌，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呢？到了年三十的晚上，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出现，昆昆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始终不愿意回家吃饭，任凭外婆怎么劝也不听。末了，祖孙两个人，一个坐在大槐树下抽抽搭搭的哭着，另一个立在村口骂着那一对不负责任的女儿女婿。
当家家户户的门口放起了烟花炮竹，舞龙舞狮的队伍被迎进村子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向祖孙俩走近来了。月月捧着两大碗热腾腾的饺子来到他们面前，一碗递到外婆手里，另一碗放在昆昆面前，“快吃吧，吃完我们一起去看耍龙灯。”
面前的饺子香气诱人，昆昆一闻就知道是自己最爱吃的白菜肉馅，他咽了一口口水，转过头去努力抵抗饺子的诱惑，可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外婆和月月都笑了，“我的小祖宗，快点回去吧，家里的饭菜我早就做好了，现在怕都凉了。”外婆拉起昆昆，又回头牵过月月，“走，月月也去咱们家再吃点儿。”
吃完饭，月月和昆昆跟着耍龙灯的队伍挨家挨户的串着门，每到一户人家，户主都要给舞灯的队伍封个大红包，再抓些花生糖果分给看热闹的小孩子，回家的时候，两个人的肚子和口袋都是满满的。
正月里，昆昆和月月常常玩在一起。外婆家每天挤满了人，都是来拜年的晚辈，昆昆混在一群大人中插不上话，索性从家里溜了出来。月月妈妈的病也好了很多，不再整天坐在大门外发呆，家务活基本上都能做了，月月爸爸也从工地上回来了，要一直在家里待到正月底，这段时间，月月又可以回归一个小女孩的生活了。
四
大老板的厂子已经建起了有大半年了，村里头的劳动力大部分都进了厂子，虽说没有那一家因此盖起了楼房买上了小汽车，但家具电器家家户户都添置了几样。特别是春节期间，村民手头上明显比往年宽裕了许多。
年关过后，厂子又恢复了生产，大烟囱每天浓烟滚滚，书记刘明保整天笑呵呵的。每次去镇上开会，他都昂首挺胸无比骄傲的向领导们汇报毛竹村近期的经济发展状况，为了显示村里的生活水平确实发生了质的飞跃，他甚至咬咬牙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每次骑到人多的地方，都一边打着铃铛一边扯着嗓子叫“哎——麻烦让一让，小心碰到咯——”
昆昆最近嗓子疼的厉害，也常常咳嗽，一开始外婆没有在意，春天到了，流感常有发生，以为吃点药就好了。可过了大半个月，也未见好转，到了镇上的医院，医生也只说是感冒了，外婆虽然不放心，但既然医生都说没有什么大碍了，也只好把昆昆带回了家。
又过了半个月，昆昆的病似乎比以前更严重了，虽然还穿着厚厚的棉衣，但原本胖乎乎的小脸蛋明显瘦了许多，也不太爱动了。昆昆外婆这些日子也吃不香睡不好，整天在家陪着昆昆，昆昆想什么喝什么只要开口，就是再难弄外婆也想尽法子帮他弄过来。外婆甚至还找了隔壁张大爷家的大孙子，托他给昆昆买了两本彩印的《葫芦娃》，她想，昆昆是不是还在为上回那事儿埋怨她呢？说不定昆昆看了《葫芦娃》，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外婆第二天在水塘边洗衣服，远远的看见李二的媳妇坐在洗衣石上哭着，她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被李二欺负了？那媳妇的回答让她一惊，“大娘你还不知道吗？村里怕是染上瘟疫了。也难怪，你家住在山前，最近也不见你出来……”李二的媳妇停了停，昆昆的外婆急了，“你倒是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啊？”李二的媳妇抹了一把眼泪“村里的好些大人和娃娃都病了，严重的都送到城里的医院了，病的轻一点的都在家里挨着呢。我们家李二最近总是胸口痛，今天刚去医院做的检查，可千万别得了什么恶病哟，一家老小都指望他呢。最可怜的是我们家娃娃，夜夜咳得睡不着，都瘦了好几圈了。您看看我的头发，稀稀疏疏的没剩下几根了，都是最近才落的……”昆昆的外婆又详细问了她们家孩子的病情，跟昆昆的症状几乎都是一样的，她的心“咚”的一下沉了下去，我的昆昆，千万不要得了什么恶疾啊。
毛竹村的“瘟疫”在县里传的沸沸扬扬，刘保明去开会的时候一直瞒着没说，直到会议快要结束时领导主动问到了，他才支支吾吾的承认了确有此事。几天后，县卫生局来了好多技术人员，他们村前村后调查了一上午，然后通知刘保明三天后去卫生局去调查结果。
五
月月的妈妈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日渐萧条下来的毛竹村陷入了更加恐怖与悲凉的气氛之中。
她的尸体是在西陵河里发现的，河岸边还放着一盆没有洗完的衣服。村里的老人叹息道，“这些天夜里总是听见岸边有女鬼的哭声，叫的那么凄厉，想来想去也没有料到是她呀……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月月妈妈的灵堂就设在村正中的空地上，月月跪在棺材前给她烧纸钱，她不像其他丧母的小孩那样哭的让人揪心，只是默默的流着眼泪。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来拜祭这个可怜的女人，然后向她的丈夫说几句安慰的话。昆昆也来了，尽管他病的还是很厉害，他远远的看着月月，他不知道要上去跟她说些什么，她小小的肩膀不停的抽动着，看着看着，昆昆的眼睛也湿了，他走上前去，跪在月月旁边，陪着她一起烧纸钱。
黑夜里，火光前，两个小小的影子跪在一处，分担着一份刻骨铭心的痛。
卫生局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对于这个结果，人们并没有显示出太大的惊异，这是很多人都料想到的，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人们一直附和着“瘟疫”的说法。
大老板的厂子在调查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就停了产，大烟囱停止了冒烟，排污水的管子也被拆了扔在西陵河边的荒地里。
昆昆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搂着病恹恹的昆昆心疼不已，昆昆倒没有显示出太大的欢乐，任凭他们搂抱着，像一个呆呆的小木偶。
昆昆要回家了，这次是真的可以回家了。爸爸妈妈一人牵起他的一只手，向村口走去。月月依旧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她默默的望着昆昆从她面前走过，然后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
此时，夕阳却在山头猛的的一沉，所有的光芒轰然退去，天，又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