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阿拉伯文学研究会会长/北京大学阿拉伯语系教授 仲跻昆教授小传:1938年2月生于辽宁省大连市。196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东语系。曾于埃及开罗大学文学院进修。现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阿拉伯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理事、阿拉伯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中东学会理事、中阿(拉伯)友协文化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译协文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阿拉伯作协名誉会员。。曾任北大东语系阿拉伯语教研室主任兼希伯来语教研室主任、北大人文学部学术委员会委员、外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等职。曾参加《阿拉伯语汉语词典》、《汉语阿拉伯语词典》等语言工具书的编纂。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东方文学辞典》、《东方文学史》(副主编之一)等文学工具书撰写有关阿拉伯文学部分词条或章节。发表有《阿拉伯:第一千零二夜》(《二十一世纪世界文化热点》丛书之一)、《阿拉伯现代文学史》等论著。译有(部分为合译)《沙漠——我的天堂》、《难中英杰》、《埃及现代短篇小说逊、《本来就是女性》、《一千零一夜》、《库杜斯短篇小说逊《纪伯伦散文诗逊、《阿拉伯古代诗逊等小说、散文诗集。)
北京图书馆--我的"太学"
外地的亲友总是羡慕我这个在北京工作的人:北京有那么多的名胜古迹!他们每次来都不顾人多车挤,成天像旧社会演员赶场子似的,东跑西颠,临走还带着说不出的遗憾:没看够!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公园、名胜,我成年都不去一趟;来北京也有近40年了,至今还不知八大处、陶然亭在什么地方。
在北京的亲友则总是羡慕我这个在黄金地段里闹中取静的住处:周围有六、七个带星级的大饭店,近旁还有好几处全国闻名的百货公司、购物中心。我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豪华的宾馆、高级饭店,我从不问津;熙熙攘攘的大商场,我也很少涉足去凑热闹。
在北京,除了家,除了我在其中学习、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北京大学这两点一线外,唯有一个地方我去得最多,去得最勤,每个月至少要去一次,那就是北京图书馆。我觉得我该让人羡慕的倒是我有一张难得的"绿卡"--北京图书馆的借书证。
北京图书馆,那是一座"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科学宫殿。在那里,我可以昂首阔步,"登堂入室",全然没有那种面对豪华的饭店望而生畏,置身于繁华的商场顿感囊中羞涩的屈辱感。
北京图书馆,那是我勤去朝觐的学术圣地。在那里,我常会觉得自己远离了世间不少人那种"朝钱看"的俗气,自己虽然未必修炼成仙风道骨,反正总会变得"神气"多了。在那里,我会逃避开一些人勾心斗角的权术,而专心致志地去搞自己喜爱的学术;常会觉得好似在这块圣地取到了真经,如醍醐灌顶,甘露滋心,茅塞顿开。
北京图书馆,那是我人生旅途的加油站,是供应我能源,使我能不断地发光发热的地方。怪不得当年郭沫若先生提到图书馆会那样兴奋地大喊:"我要往图书馆里去挖煤去哟!"(《女神•无烟煤》)
北京图书馆,那是我的"太学"!这个"太学"虽在字面上仅比"大学"多出"一点儿",但在实际上,它却不知要比任何一所大学大多少倍,高多少倍,深多少倍!在这里,1700余万册藏书就是1700多万个教员、教授。请问,哪所大学有这么雄厚的师资力量?在这里,古今中外的学问分门别类,无所不包,无所不有。请问,哪所大学有这么多的系科,这么全的专业?在这里,每天接待的数以千计的读者,就是这所"太学"的学生。他们中既有风华正茂的青少年,也有霜染鬓发的老专家、老教授;既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北京人,也有千里迢迢专程前去的外地人,甚至外国人。请问,哪所大学有这么众多、这么广泛的学生?
啊,北京图书馆! 她的确是我的"太学",比大学更高一级的"太学"!我是她那千千万万莘莘学子中的一员。在这里,不知有多少我的诲人不倦的老师,也不知有多少我的学而不厌的校友。在种种表格的学历一栏中,我虽从未填写过自己曾求学于北京图书馆,但我内心里确确实实地把北京图书馆也看作是自己的母校。她对我恩深义重。如果说自己至今在学术领域中也算取得了一些成绩,那是与北京图书馆--我的"太学",与馆中那一本本书--我的教师的培养教育分不开的。我岂能忘恩负义!
我196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留校任教至今。年轻一代往往羡慕我们那一代人:受过完整的、系统的专业教育。其实,我们那一代人也是有苦说不出:当年运动一个接一个,运动之余还有连续不断的劳动锻炼、改造思想;"白专道路"、"名利思想"、"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各种帽子、棍子总在头上悬着、舞着,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往书堆里扎得太深?在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的十年中,我们这些人的遭遇更是可想而知,不必提了。在那些岁月里,那种氛围中,要想潜心治学,打好坚实的专业功底,谈何容易!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阿拉伯语,长期教的也是阿拉伯语。但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由于工作需要,领导安排我将教学、科研的重心转向阿拉伯文学。而这对于我,无疑是一个新课题,是要开辟一个新领域。因为当年教我们的那些老先生们多是30年代由穆斯林选派去开罗爱资哈尔大学学伊斯兰经学的,沿袭下来,我们在校主要学的就院式的正规的阿拉伯语,而几乎没有学过诸?阿拉伯文学史"、"阿拉伯作家、作品选讲"之类的阿拉伯文学专业课,更没有系统地学过古今中外的文艺理论。打倒"四人帮"后,通过"择优录取"的统考,78年到80年,我曾被选派到国外进修了两年。但当时,正赶上新章未立、旧章未废、极"左"的流毒尚未肃清的时期,每个月只有相当于10元(第二年才增至40元)人民币的零用钱,实在买不了几本书,更不要说与学术界的交往、应酬了,加之主管部门"左大爷"的掣肘,使我觉得,归国时似乎也并未完全"学成"。
《礼记》上说:"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对此,我深有体会。我初执教鞭时,一位老教授也谆谆叮嘱我说:"-个教员,就像一口井。井越深,水就会积得越多,打水的人才会越感到方便。要想让人家能提上一桶水,你井中至少必须要有十桶水。如果你井中只有一桶水,打水的人恐怕只能喝上点儿泥浆了......"我最初接受研究并讲授有关阿拉伯文学的课程时,实在感到自己这口井太浅,积的水太少。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先天不足瘦弱的蚕,没有吃够桑叶却不得不往外吐丝。
可是任务摆在面前,担子压在肩上,我无权推脱,无法逃避。开放的中国需要了解世界,阿拉伯是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是时代的晴雨表,是反映社会生活的镜子。要让人们了解阿拉伯民族,不能不向他们介绍阿拉伯文学。阿拉伯文学成了重要的专业课。此外,随着对"欧洲中心论"的批判,在新时期,东方文学的教学、研究越来越受到重视:在一些综合大学,特别是在各高等师范院校都开设了东方文学史课。一些新改行从事东方文学史教学、研究的同志也迫切希望能从我们这些可以通过有关的东方语言直接研究东方文学的人那里多"趸"些东西。阿拉伯文学既然是东方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肩负的责任自然可想而知。我除了要给本专业的本科生开设阿拉伯文学史、文学选读等课,要指导本专业的研究生外,还要为全校其他系科的本科生、研究生、进修老师等选修的或专修的"东方文学史"讲授阿拉伯文学史部分的课程。一些有关的科研任务,诸如《简明东方文学史》、《东方文学史》、《比较文学史》、《东方文学辞典》、《中外现代文学作品辞典》、《世界名诗鉴赏词典》、《外国抒情诗赏析辞典》等书的有关阿拉伯文学部分的章节、条目以及《阿拉伯文学史略》、《阿拉伯近现代文学史》等书的编写工作,自然都落在了自己头上,义不容辞,责无旁贷。1987年中国外国文学学会阿拉伯文学研究会成立后,也许是"矮子里拔将军"吧,我又被推选为学会主要负责人之-,要带领这支年轻、稚嫩的队伍在阿拉伯文学研究的领域中探索、开拓、前进。
我深怕误人子弟,更不敢设想"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井"浅,肚子里的水不多,只能设法挖掘得深些,使水蓄得多些;"蚕"先天不足、瘦弱,也只能边吃桑叶边吐丝。因此,当北京图书馆新馆落成、开馆后,一位热心的朋友设法帮助我搞到一张借书证时,我的心情真不啻当年接到考上北京大学和后来被派出国留学进修的通知书。颇有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补课、进修的好地方。在北京图书馆,我仿佛为自己这口
井找到了充沛的泉源:"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在北京图书馆,我这只饥饿的蚕好像一下子发现了丰盛的桑林,使我不由得在心中吟起清朝诗人张问陶的《采桑曲》:"新蚕蠕蠕一寸长,千头簇簇穿翳桑,天地生桑作蚕食,一日不食蚕已僵。"
从此,我和北京图书馆结下了不解之缘:每月至少去一次,每次总要借回满满一书包中外文书籍--不!应当说是请回了一批我的老师,我的朋友。古人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又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那一本本中外文书籍不正是向我传道、授业、解惑,使我免于孤陋寡闻的良师益友吗?
高尔基曾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中国古人则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沿着书籍的阶梯,越向上攀登,我觉得自己的视野越开阔;越感到我要研究的阿拉伯文学是那样丰富、深广、绚丽、多彩:它源远流长,与世界最古老的文化有着割不断的渊源关系;中古时期地跨亚非欧三大洲的阿拉伯帝国的文学曾在世界文学史上起了承前启后、贯通东西的作用。"有了他们的努力,西欧的文艺复兴才有可能"。而现当代的阿拉伯文学,则是20多个阿拉伯国家、地区的文学;它与现当代世界文学的潮流同步行进。由于同属第三世界,共为东方文学的-部分,它与我国的文学又有许多极为相似的特点,可供我们比较、借鉴。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在我国,不仅因受"欧洲中心论"的影响,对东方文字的研究、介绍远不及对西方文学的研究、介绍,而且,即使在东方文学中,对阿拉伯文学的研究、介绍也远不如对日本、印度文学的研究、介绍。长期以来,阿拉伯文学研究这一学术领域在我国了几乎还是一片空白,一片肥沃而未开垦的处女地。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和我的从事阿拉伯文学教学、研究的同行们--据我所知,他们也大都是我在北京图书馆这所"太学"里的同学、校友--发扬"敢、干、闯、创"的精神,肩负起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边开辟道路,边向前进:我们开设了有关阿拉伯文学的专业课程,招考阿拉伯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以培养青年学生对阿拉伯文学的审美情趣,造就一批专业研究人材;我们在各种冠以"世界文学"、"外国文学"、"东方文学"的文学史、辞典、类书中,使有关阿拉伯文学的部分不再是空白或点缀,而成为其重要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我们对阿拉伯文学作品(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进行了较大量的翻译、介绍工作;我们曾就有关阿拉伯文字的各种专题多次举办过大、中、小不同规模、不同类型的学术研讨会、报告会;我们还通过参加国内外各种有关的学术会议,在向他人学习、借鉴的同时,也产生自己一定的影响--影者,有了我们的身影,响者,有了我们的声音。
我不敢吹牛,不敢洋洋自得、自我陶醉。因为我深知,我和我的同行们对阿拉伯文学这一宝藏只是开始在采掘,在这片沃土上只是开始在耕耘,还远不到大功告成、喜庆丰收的日子。但我自信,自己这口" 井"毕竟有较多的"水"了, 自己这只"蚕"肚子里毕竟有较多的"货"了。供人取水,往外吐丝,已不像开始那样困难,那样狼狈了。对于阿拉伯文学,我开始有了-定的发言权。我国的阿拉伯文学研究的队伍虽然还显得稚嫩、年轻,但它毕竟已经产生,并在日益发展、壮大,在我国的外国文学研究领域里,被人认为是"异军突起"。我们不仅在我国
的学术领域填补了一块空白,而且在开始描绘更新、更美的图画。而这一切成绩的取得--我绝非过甚其词--都离不开北京图书馆--我的太学,我们的太学的功劳。"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北京图书馆,我的太学,我们的太学!我,我们,是你的学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学不了嘛!在你这所太学里,我们虽然终生不能毕业,但却会终生获益,终生难忘你的功德,你的恩情。功不可没,恩重如山。
尽管俗话说:大恩不言谢,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声:
谢谢了,北京图书馆--我的太学,我们的太学!
谢谢了,我所有在北京图书馆辛勤工作的兄弟姐妹们!
(原载《北京图书馆馆刊》1993年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