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枝好雪茄。
在烟草鉴赏家眼中,这枝在我的外套中放了几个星期的雪茄,或许太干了一点,但是,在皮区召开的大会中,我仍然愉快的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回想和钟纳那次奇怪的会晤。那次会面真的比这个会议更奇怪吗?皮区站在我们前面,用一根长长的木制教鞭,指着图形中央。投影机射出的光线中,阵阵烟雾缭绕。坐在我对面的家伙热切的敲打着手中的计算机。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在专心听讲,或记笔记,或提出评论。“……一致的参数……营收的根本……优势矩阵……营运指标……”
我完全不晓得现在在讨论什么,他们的话听起来仿佛是不同的语言——不完全像外国话,而是好像一种我过去懂得的语言,但是现在却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点印象。这些名词听起来都很熟悉,但是现在我却不确定它们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只不过是一堆文字罢了。
你只不过是在玩一堆数字游戏和文字游戏罢了。
在欧海尔机场里,我的确尝试了几分钟,认真思考钟纳所说的话。对我而言,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有些观点很不错,但是,结果就好像和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谈话一样,实在不知所云。我只好把他的话抛在脑后,我必须去休士顿讨论机器人的问题,该去赶飞机了。
现在,我很好奇钟纳的想法是不是比我当初的想法更接近事实。因为当我看着会议室中一张张脸孔时,我的直觉是,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真正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就好像巫医并不真懂得行医一样。我们这个族群已经快灭绝了,而我们还在巫教仪式的烟雾中手舞足蹈,想要驱逐让我们病入膏肓的邪魔。我们真正的目标是什么?这里没有一个人提出任何根本问题。皮区高唱着如何削减成本和“生产力”指标等口号,史麦斯
则随声附和。这里有哪个人真的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十点钟的时候,皮区宣布休息。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出去上洗手间,或喝杯咖啡。我坐着不动,直到人都走光。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我很怀疑,坐在房间里开会究竟能带给我(或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什么好处。这个预定要开一整天的会,能让我的工厂更有竞争力,能挽救我的工作,或是帮得了任何人吗?
我受不了了,我甚至连生产力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这里开会岂不是浪费时间吗?转念至此,我开始把文件塞进公事包里,阖起公事包,然后静静的起身走出去。起初我很幸运,一直走到电梯口,还没有人对我说什么,但是等电梯的时候,史麦斯大步走过来。“你不是要跷掉这个会吧,罗哥?”他问。
起先,我考虑根本不理睬他,但是后来我怕史麦斯会故意向皮区打小报告。
因此我说:“我非得离开不可,工厂里有点事情要我亲自回去处理。”
“怎么了?发生紧急状况吗?”
“可以这么说。”
电梯门恰好开了,我走进去。史麦斯走开时,脸上还带着奇怪的表情。电梯门关起。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皮区可能会因为我在开会半途离开,而炒我鱿鱼。但是当我走向停车场去拿车的时候,我的心态是,就算被炒鱿鱼,也不过是把原先可能要持续三个月的焦虑缩短罢了,何况最后我可能仍然要卷铺盖走路。
我没有立即回工厂,反而开车闲逛了一会儿。我开车沿着一条路走下去,直到我感到厌烦了,就转到另外一条路去。几个钟头过去了,我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处,我只想待在外面。偷来的自由令我雀跃不已,直到最后我开始觉得无聊。
开车的时候,我尽量不去想工作上的问题。我想清理一下脑子。今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尽管依然春寒料峭,大地还呈现着一片黄褐色,却是个跷班的好日子。我还记得快回到工厂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已经一点多了。就在我把车子慢下来,准备转弯驶进停车场大门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对(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看看工厂,把脚踩上油门,又继续前进。我肚子饿了,也许应该先吃点东西。
但是,我猜真正的理由是,我还不想被其他人找到。我需要思考,但是假如我现在就回办公室,我绝对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一英里之外,就有一家小小的披萨店。我看到他们还在营业,就停了车,走进去。我很保守,点了个中披萨,加上了双层乳酪、意大利肉肠、美式腊肠、蘑菇、青椒、辣椒、橄榄、洋葱,还有——嗯――撒上鳀鱼粉。在等待披萨送来的时候,我受不了收银机旁架子上那堆零食的诱惑,又吩咐经营小店的西西里人给我装了几个纸袋的下酒花生米、玉米片,后来又点了一些硬饼干。痛苦反而令我食指大动。
但是,出现了一个问题,你没办法以汽水送花生米下肚,必须有啤酒才对味。你猜我在冷藏柜里看到什么东西,当然平常我是不在白天喝酒的……但是我看着那冰凉的啤酒罐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 管他的!”我拿了半打啤酒。
花了十四块六毛四后,我带着午餐走出餐厅。
就在工厂对面,公路的另一边,有一条石子路,直通到小山坡上,然后可以通往半英里外的一个小车站。我一时冲动,来个急转弯,别克车跳着驶离了公路,开上石子路,还好我手脚够快,才没有让披萨掉下地。我一路上山,一路尘土飞扬。我停下车子,解开衬衫钮扣,脱掉领带和外套,打开我的午餐。往下一望,在公路对面不远处,就是我的工厂,矗立在田野中一座没有窗户的大铁盒子。我知道,里面有大约四百个值日班的工人正在工作,他们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上。我看着一辆卡车倒车停在卸货仓前。这些卡车运来了工人和机器制造产品所需要的材料。在另外一边,更多的卡车载满了他们所生产的物品,准备运出去。以最简单的话说,这就是工厂里每天不断发生的事情,而我的责任就是管理这些事情。
我开了一罐啤酒,开始向披萨进攻。
工厂看起来仿佛一个地标,就好像从过去到现在,它都一直矗立在那儿,将来也会一直矗立在那儿。我刚好知道这座工厂其实才建好十四年,而且很可能没有办法再活那么久。那么,我的目标是什么呢?
我们该做哪些事情呢?
令这座工厂一直运转的究竟是什么呢?
钟纳说,目标只有一个。我不明白,怎么有可能呢?在我们的日常营运流程中,要做许许多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很重要。不管怎么样,至少大多数的事情都很重要,否则我们当初就不会做这些事情了。这些事情全都可能是我们的目标。我的意思是,举例来说吧,制造业中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就是购买原料。我们必须有这些材料,才能生产,而且我们必须花最低的成本,来取得材料,因此在采购上达到成本效益,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顺带提一句,这披萨真是美味透顶。我正在享受第二片披萨时,脑中响起一个声音:但是,这是你的目标吗?在采购上发挥成本效益,是这个工厂存在的理由吗?
我忍不住笑起来,差一点呛到。
对呀,采购部门那些聪明的白痴一定把这个当成目标,他们租了一堆仓库来存放以低成本买来的所有零件。我们现在存了什么东西呢?三十二个月存量的铜线?七个月存量的不锈钢钢板?应有尽有。他们把数以百万计的资金套牢在这批以绝佳的价钱买来的材料上。
不,从这个角度看来,合乎经济效益的采购绝对不是这个工厂的目标。
我们还做了哪些事情呢?我们雇用员工,工厂里雇了几百名员工,整个优尼公司则有几万名员工。我们这群员工应该是优尼公司“最宝贵的资产”,公关人员曾经在公司年报中如此形容。撇开这些空话不谈,假如没有各方面的优秀人才,公司的确没有办法运作。
就我个人而言,我很高兴工厂提供了就业机会,能够稳定的发出薪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提供人们就业机会当然不会是工厂生存的理由。毕竟,我们到目前为止,也裁掉了不少人。而且,即使优尼公司和日本公司一样,采取终身雇用制,我仍然不敢说公司的目标是提供就业机会。很多人似乎喜欢把这个当成目标(政客和只热衷扩大自己势力范围的部门经理就是这种人),但是我们盖工厂不只是为了付薪水,以及让人们有事可做。
好吧,那么首先,我们为什么要盖工厂呢?
我们盖工厂是为了生产产品。为什么这不是我们的目标呢?钟纳说不是。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我们是家制造公司,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制造东西,不是吗?重点不就在这里吗——生产产品?为什么我们还有别的目标呢?
我又想了想最近听到的时髦名词。会不会是品质呢?也许正是品质。假如你不能制造出有品质的产品,结果就只是得了一次昂贵的错误经验。你必须制造出有品质的产品,以符合客户的要求,否则不用多久,你就会被淘汰。这是优尼公司学到的教训。
但是我们已经得到教训了。我们大力提升品质,为什么工厂的前途还是岌岌可危呢?假如目标真的是品质,为什么像劳斯莱斯(R011s Royce)这样的公司却濒临破产边缘呢?单单品质,不可能成为我们的目标。品质很重要,但品质不是目标。为什么呢?因为成本吗?
假如低成本的生产很重要,那么效率似乎应该是答案。好吧……或许应该两者兼顾:品质和效率,两者携手并进。我们所犯的错误愈少,修修补补的工作就愈少,成本也就会降低,以此类推。或许钟纳就是这个意思。
有效率的产出高品质的产品:这一定就是我们的目标,听起来很棒。“品质和效率”,这两个名词都很响亮而且合乎潮流。
我坐回车子上,打开另一罐啤酒。披萨已经全都下肚,变成了美好的回忆。有片刻的时间,我觉得很满足。
但是,还是有点不对劲,不是中餐不消化的问题。有效率的产出高品质的产品,听起来似乎是个好目标,但是这个目标能够让工厂一直经营下去吗?
脑中想到的几个例子,令我十分不安。假如日标是有效率的产出高品质的产品,那么为什么福斯公司(Vo1kswagen)不再制造金龟车呢?那是个以低成本生产出来的高品质产品。或是回顾过去,为什么道格拉斯公司(Douglas)不再制造DC一3型客机?就我所知,DC-3是很好的飞机。我打赌,假如他们继续制造DC-3,今天的生产效率会更高。
因此,以有效率的方式来产出高品质的产品还不够,一定有其他目标。
但是是什么呢?
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注视着我手上的铝制啤洒罐光滑的表面。大量生产的技术真了不起。想想看,不久以前,这个啤酒罐还是地底下的矿石,由于我们研究出一些技术和工具,于是就把矿石变成重量轻、可处理的金属,让你能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使用。真是惊人!
且慢!我还在想,我想通了!
真正的答案就在技术,我们必须在技术上保持领先,这对我们公司很重要。假如我们不能赶上技术发展的速度,我们就完了。所以,这才是我们的目标。
但是,再仔细一想,又不对了。假如技术是制造业真正的目标,那么为什么企业中大多数的重要职务都不是由研究发展部门的人担任?为什么在我看过的每一份公司组织图上,研究发展部门总是屈居一旁?假定我们真的拥有了所有最先进的机器,我们就因此得救了吗?不,不会。所以,技术很重要,但是技术不是目标。
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注视着我手上的铝制啤洒罐光滑的表面。大量生产的技术真了不起。想想看,不久以前,这个啤酒罐还是地底下的矿石,由于我们研究出一些技术和工具,于是就把矿石变成重量轻、可处理的金属,让你能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使用。真是惊人!
且慢!我还在想,我想通了!
真正的答案就在技术,我们必须在技术上保持领先,这对我们公司很重要。假如我们不能赶上技术发展的速度,我们就完了。所以,这才是我们的目标。
但是,再仔细一想,又不对了。假如技术是制造业真正的目标,那么为什么企业中大多数的重要职务都不是由研究发展部门的人担任?为什么在我看过的每一份公司组织图上,研究发展部门总是屈居一旁?假定我们真的拥有了所有最先进的机器,我们就因此得救了吗?不,不会。所以,技术很重要,但是技术不是目标。
或许,目标是效率、品质和技术三者相加。但是,这不就等于重复了那句老话:“我们有很多重要的目标”吗?这不但有违钟纳的说法,而且也等于什么都没说。
我百思而不得其解。
我往下望,在工厂的大铁盒子前面,有一个玻璃和混凝土合成的小盒子,也就是办公室所在地。我的办公室就在左前方,我几乎可以瞥见我的手推车上成叠的电话留言。
好吧,我举起啤酒,狠狠的喝了一大口。当我再低头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在工厂后面,另外有两栋狭长的建筑,那是我们的仓库,装满了备用零件以及我们还没卖出的货。我们有价值两千万美元的制成品存货:全都是以最新的技术,高效率生产出来的高品质产品,现在全都躺在纸盆子里,连同保证卡一起被密封住,还带着一种工厂的原始气味——等着有人把它买去。原来如此,优尼公司开办这家工厂,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把仓库填满,“销售”才是我们的目标。
但是,假如目标是销售,为什么钟纳说市场占有率不是目标呢?就目标而言,市场占有率甚至比销售还要重要。假如你们的市场占有率拔得头筹,你们就有了同业中最辉煌的销售业绩,只要掌握市场,就万事0K,不是吗?
或许不然。我还记得一句老台词:“我们虽然亏钱,但是我们会以量取胜。”有些公司为了出清库存,而作赔本生意,或是只赚一点点钱,优尼公司就经常如此。你可以占有广大的市场,但是假如不赚钱,谁睬你呢?
钱。当然,钱很重要。皮区要我们关门大吉,就是因为我们花了公司太多钱了,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减少公司的亏损……且慢,假定我做了一件聪明绝顶的事,因而停止亏损,平衡收支,这样就能挽救工厂吗?长期而言,还是无济于事。我们盖这座厂,不只是为了平衡收支,优尼公司不单单是因为能平衡收支而在业界立足。公司的存在是为了赚钱。
现在我明白了。制造业的目标应该是赚钱。
还会有什么原因,使得老格兰毕在一八八一年创办这家公司,推出经过改良的煤炭炉呢?是因为对器具的热爱吗?是为百万人带来温暖与舒适的慈悲胸怀吗?不是。老格兰毕所以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赚钱。他成功了,因为这种炉子在当时算是很稀奇的产品。后来,投资人给了他更多的资金,希望能从中分杯羹,而老格兰毕也藉此机会,又赚了更多的钱。
但是,赚钱是唯一的目标吗?所有这些我一直担心的事情,又怎么说呢?
我伸手到公事包中,拿出黄色记事本,再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枝笔。然后,我列出所有人们认为是目标的项目:采购发挥成本效益、雇用好的人才、高科技、生产有品质的产品、销售有品质的产品、争取市场占有率。我甚至还加上其他项目,例如良好的沟通和顾客满意度等等。
所有这些都是事业经营成功的根本要素,有了这些要素,公司才能赚钱。但是,这些条件本身不是目标,它们只是达到目标的方法而已。
我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我不见得很肯定,但是把“赚钱”当作制造业的目标似乎是个不错的假设。因为,假如公司不赚钱,那么单子上任何一个项目都变得一文不值了。
假如公司不赚钱,会发生什么状况呢?假如公司没有办法靠制造和销售产品,维修合约,出售资产,或靠其他方法赚钱,那么这家公司就完了,没有办法继续运作。赚钱一定就是我们的目标了,没有其他事情能取代它的地位。无论如何,我必须推出这个假设。
假如目标是赚钱,那么以钟纳的话来说,也就是能让我们朝着赚钱的方向迈进的行动就是有生产力的行动,不能让我们赚钱的行动就没有生产力。过去几年,我们的工厂都一直远离赚钱这个目标,因此如果要挽救工厂,我必须让它更有生产力,我必须让这座工厂为优尼公司赚钱。对于目前的状况而言,这是个过度简单的叙述,但是却是正确的说法。至少,我开始抓到一点逻辑了。
挡风玻璃外的世界明亮但清冷。阳光似乎愈来愈强了,我环顾四周,仿佛刚刚才从漫长的昏睡中清醒过来。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但是对我而言,却又好像出现了全新的面貌。我吞下最后一口啤酒,突然觉得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