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程网联合创始人和董事局主席梁建章
假如你在2012年突然关注中国人口问题,必不能忽略43岁的梁建章。这位斯坦福经济学博士具备当代国际化学者典型特征:受过纯正西方学术训练,善以新视角反思社会问题,在颇具影响力的新浪微博上言辞辛辣。
假如你关注2003年的中国商界,亦无法错过34岁的梁建章。这年12月,创立四年的携程成为首个登陆纳斯达克的中国旅游企业,IPO当日股价涨88.56%,刷新纳斯达克三年来的首日涨幅纪录。当时,这位商界新秀正在倒时差,于熟睡中体验了“一夜暴富”。
如今18岁的携程已经在瞄准着国际化的机会,在二孩政策开放后,梁建章对中国人口话题的关注更加深入,同时还关注知识产权、创新创业等公众话题。在《哈佛商业评论》中文版2016年首次发布的中国百佳CEO榜单中,他位列第38位,已然成为中国企业家的楷模。
多年来,梁建章一直致力于推动计划生育政策的调整。2010年,他自制纪录片《中国人可以多生吗?》;去年,学成归国成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在安康事件爆发前两个月,他和北大社会学教授李建新合著出版《中国人太多了吗?》,在引言中,他写道:“历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为自己的理想奔走疾呼、不遗余力的学者,在日常谈话中却判若两人:语速缓、语气轻、语调低沉——这种双重性或许更符合梁建章所担负的两种角色。在学者形象背后,他从未更改首次进入公众视野时的那个身份:携程网联合创始人、董事局主席。
对那个时代的中国商界来说,梁建章和他的合作伙伴的确创造了一个财富神话,2004年携程总营收增速94%,获85%毛利率和40%净利率。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创建了一种将传统酒店预订与IT相结合的商业模式,由此参演IT业的风起涌云。
2006年的携程已成为在线旅游市场当之无愧的“黑马”,该年总营业收入8.3亿元,同比增长49%——就在所创企业渐入佳境时,梁建章突然决定赴美读书,为同代企业家中独一无二的选择。
就在梁建章攻读博士学位的数年间,中国商界发生巨变。携程的注册用户在2011年已突破5千万,全年总营收5.9亿美元,其业务也从酒店预订延伸至包括机票、度假预订、商旅管理及旅游资讯在内的全方位旅行服务。但在规模接近顶峰的同时,携程也不可避免地遭遇瓶颈期。
2012年第一季度,携程净利率跌入20%以内,营收同比增长只有19%;5月,其股价三年来首次跌破20美元。更重要的威胁在于,由于携程业务日益多元,全线作战的方式导致竞争白热化。微博化的舆论氛围更无情面可留,“增长神话破灭”“错失团购良机”等评论不绝于耳……单纯的学院生活彻底终结了,这是企业家梁建章要面对的商业现实。
身兼学者和企业家双重身份,梁建章于2012年高调重返公众视野,他有能力同时演绎学界和商界的双重革新吗?
梁建章向来自信。
新起点
赴美攻读博士学位,对梁建章并非唐突之举。复旦大学少年班出身的梁建章,20岁便获得美国乔治亚理工学院硕士学位,在攻读计算机博士过程中觉得“做企业更有意思”,进入甲骨文公司的硅谷总部。突然改变当下状态,是梁建章挑战自我的惯用方式。
关键是做出选择的时间。2003年底,携程赴美上市之际,刚刚度过艰辛初创期,梁当时认为最大挑战莫过于“将携程做大10倍”。
尽管1999年携程获得来自IDG、软银、晨兴集团、兰花集团的两笔融资,但起步期却并未找到有效的盈利模式。在“烧钱”营销将携程逼到悬崖时,梁建章做出战略性调整:收购传统酒店预订公司现代运通,以酒店预订业务为盈利基点,嫁接到互联网。
坦白说,携程在2000年后的成长超出了梁建章预期。市场占比领先第二名艺龙近40个百分点,而“去哪儿”等网站当时刚起步,难成气候。日趋成熟稳定的内部架构和良好外部环境,使携程在在线旅游市场一枝独秀。
梁建章的个人工作也随之趋于常态。朝九晚五,鲜有加班;日常管理交给团队,只有关键的企业文化建设和人事制度安排才事必躬亲。即使不再长时间地深入参与,公司依然正常运转。同时,人称“携程四君子”的联合创始团队成员,都开始尝试新的探索:2002年,前携程总裁季琦创办如家连锁酒店,三年后,前首席财务官沈南鹏离开携程,加盟红杉资本。
梁建章的内心开始渴望一些“ 新东西”——“总觉得自己还能再干点什么,学点什么,研究点什么。”做投资?梁建章认为那无法使他获得深入参与公司建设的愉悦感;像季琦那样再度创业,去做一家超越携程的公司,又着实困难。于是,这位携程首席执行官又想起了从企业回到大学校园。
从2006年萌生退意,到次年读博,梁建章花了近大半年时间在美国游学。从哈佛、波士顿到麻省理工;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这位曾经的甲骨文中国区咨询总监一路旁听下来,希望找到一个能结合其管理经验和多视角学术钻研的学科。
最终,梁建章将目光聚焦经济学。他认为这门学科研究内容与管理相关,研究方法与他多年思维习惯和理工科教育背景契合,加之兼具数学、社科、文化、历史等多领域知识,梁觉得“可以把很多知识串起来深入学习”。
大半年的游学期,不仅让梁建章选到心仪的研究方向,也让携程慢慢适应了梁退居幕后的日子。梁建章与现任CEO范敏平稳交接,携程高端旅游部营销总监华丽回忆说:“James(梁)关注战略布局,范总有丰富日常管理经验,恰当的人在恰当的职位,大家都很放心。”对于“公司老板突然跑去美国读博”这种奇遇,华丽笑说放到梁身上“再正常不过”——大家都觉得他非常适合做学术。
斯坦福欢迎你
当年,梁建章所申请的斯坦福经济学项目只有四个录取名额。从开始考核到最终确定录取,校方找梁建章交流过多次。斯坦福经济学博士的竞争环境和学习压力可窥一斑。
37岁入学的梁建章考试成绩常列前三,尤擅长基础模型和数学。不仅如此,由于他经历丰富,常帮助更年轻的学生分析未来的职业规划。在这个过程中,梁建章也对自己此前的创业经历做出深入思考。
在梁建章看来,企业经营时刻考验决策者的判断力,上要担负公司发展使命,下要考虑员工生计,做企业“像走钢丝”。相比之下,读书生活对他则是人生难得的惬意。
在斯坦福读书的日子,梁建章和家人住在离机场不远的一座小山坡上。他常常看着飞机在山间起降的景象,完成了许多关于企业和学术的思考。没课的时候,他会在家里等着上小学的儿子放学归来,一起学习或运动。
梁建章的人生轨迹却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原本,他博士论文的题目是关于大学生就业的经济学研究。这篇论文他在博士第三年已完成,但因感觉意犹未尽,他选择到芝加哥大学读博士后。在这两年中,梁建章师从199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加里·贝克尔,把研究方向聚焦于创新创业与人口。
对这个话题的关注根植于梁建章在携程的一线管理经验。在艰难时光中,梁思考过企业乃至一个国家的根本,正在于人才的数量和质量,“研究的时候发觉中国这计划生育政策很荒唐。”“中国千万不能以减少小孩为代价,来抵消日益增长的老年人口”,年轻人口在整个人口结构中的比例锐减,在梁建章看来,对一个国家的创新创业潜力有着难以预估的巨大隐患。现在,中国生育率低于1.5,意味着下一代人比上一代人少30%,“人口是负担”的担忧早已转化为“老龄化社会”的焦虑。
为了印证这种理论假设,梁建章开始了广泛的社会调研。印度和日本是梁常去的两个国家。拜访学者,找相关的企业高管做访谈,了解年轻人口的创新创业现状,在聊天中获得思路启发,再用已有数据建模,印证观点。与一般学者相比,梁建章的优势或许在于“找企业高管聊天会容易点”。
一向稍显腼腆的梁建章谈及学术时,会变得健谈起来。但读博期间,梁建章并未忘记携程,他与高管时有电话联系,暑假期间回国集中参加公司会议。学期与假期的自然分割,让梁建章在企业家和博士生这两重身份
之间,穿梭自如。同时,梁开始着力于寻求学术与商业最有效的粘合方式。
一方面,梁建章希望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先把学术成果在携程内部推广。他认为许多公司随着管理层相对固定化,可能会存在惯性思维的问题,晋升机制和言论通道常会闭塞。如何鼓励年轻人发声,并促进部门间沟通,是梁建章正在研究的课题。其中一个可能是,“由高层参与做一个创新委员会”。
另一方面,严格的学术思维训练,也使这位携程董事局主席在公司战略布局上更高瞻远瞩。“宏观经济搞得更清楚,对企业经营和投资都有帮助。”2008年金融危机时,携程进行了一些投资,比如对经济型酒店汉庭和如家,回报都相当可观。
2012年3月,携程正式对外推出的中国首个顶级旅游品牌“鸿鹄逸游”,其实始于2010年上半年,携程首次推出针对富豪消费群体的旅游产品,“环游世界60天”,报价50万。当时对该产品销路的质疑不止来自于外部,携程员工也担心“曲高喝寡”。谁知,十几个名额在开通订购专线的9分钟内全部售罄。去年续推“环游世界66天”报价66万元,则在30余秒内抢购一空。今年推出的101万元环游世界80天,价格和旅行天数均创新高,全部名额在17秒内就秒杀完毕。
良好的市场反响印证了梁建章和其他高管对高端旅游市场的预判。无论这个细分市场日后格局分散还是垄断,携程都要做这个市场的定义者和领导者。为此,携程与台湾易游网和香港永安旅行社开展战略合作,为顶级旅游市场设置了一个极高的准入门槛。
这一切是在2009年悄然部署的,恰是梁建章在美读博、远程参与公司管理的时期。“顶级旅游,虽然去的人不多,但是对公司品牌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值得一做”,回忆起当时的抉择,梁建章对本刊说。
“虽然很少有人能既做这个又做那个,但如果有条件,这样做真是蛮互补的。我的idea,人口与创新,一定要在企业做过,才有这个感觉;而学术中一些更加严谨的方法确实可以用到公司决策中”——对梁建章来说,在学术与商业的经验互补,是自我成长的必经之路。
理性与坚持
无论是求学,还是管理公司,梁建章都习惯先进行多元化的思考,做出尽可能准确的判断,之后在一个方向上不遗余力地“深入”下去。
携程网初创时,管理团队除了旅游也设想过金融、搜索,或京东那样的电子商务,“但分析以后,觉得做旅游比做其余的都优势更大,便没有做别的尝试”,梁建章回忆说。
在斯坦福读博初期,许多有趣的课题摆在面前,究竟选择哪一个兴趣点作为研究方向,着实花了梁建章一番心思。“选择的时候得经过考虑,你做得成什么,利用已有的优势去选”。对梁来说,经验是学术的起点,也是后者的归宿。接下来,则要靠坚持的力量。
《中国人太多了吗?》的合著者、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李建新,被梁建章坚持的勇气吸引。“这个(计划生育)问题,能身体力行去号召的学者,并不多”,作为中国人口学界罕见的公开反对计生国策的学者,李建新没有想到会与一位企业家出身的经济学者殊途同归。合著过程堪称顺利,一年书稿便基本成型:李从社会、婚姻家庭和综合国力等角度综合论证,梁从经济、资源、创新创业等角度深入阐述。在经历了改书名、删内容等多番磨练后,历时半年,这本新书终于问世,难掩锋芒。
大多数时候,梁建章都希望以理性融合各种不同的经验和思考。在具体的学业或管理工作中,这也成为梁极为鲜明的个人特色。
携程副总裁孙茂华记得,2003年SARS期间,许多公司纷纷裁员节省开支,但梁建章坚决不裁员。他当时做了一番分析: SARS先发烧后传染,而非先传染后发烧。只要政府采取有效隔离,很快就会被有效控制。
一整天都没有业务,日复一日地等待,有些部门上半天班,发60%的工资;有些技术和服务部门,开发程序或者做培训——SARS风波并未持续很久,裁员的公司重新营业便急迫招聘,而携程很快回复正轨,年底如期上市。
如今携程的规模已是当年的数倍,挑战也成几何级数增长。携程或许比以前更需要梁建章的理性与坚持。
互联网技术刚刚起步、网络支付环境尚不成熟的商业环境一去不返。当年,携程依靠网络汇聚酒店、机票预订信息,再通过人工电话服务和前台支付的代理模式迅速崛起。如今,移动互联、社交媒体已从根本上改变了IT产业,酒店预订新模式层出不穷,艺龙等竞争对手的价格战更是花样翻新;去哪儿、淘宝等平台的涌现,给航空公司直销提供多样化渠道,也威胁着携程的OTA业务。酒店和机票预订仍在2011年为携程带来40%和39%的营收,但二者增速均已低于20%。庞大的呼叫中心和高昂的研发费用,同时侵蚀着利润。虽然携程度假旅游业务有41%的营收增速,但深入开发线下旅游资源、拓宽产品线的同时,却也几乎要被人忘记“我们是一家互联网公司”了。
梁建章显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坦言“今年想多花点时间在公司,1/3精力投入”。在保有60后、70后一大批忠实客户的基础上,将品牌向年轻消费群体渗透,顺应他们的消费习惯是第一要务。在携程看来,用移动互联和社交网络的营销模式来重新吸引被分流的用户,不仅是解决客户端的问题,还涉及新的推广模式、价格定位和技术开发等多因素的结合。
但对个人来说,这是一段令人期待的新旅程。梁建章一边为自己的学术主张奔走呼吁,一边应对新的商业挑战。他必须持续寻求双重经验的粘合点,“我现在做的,无论是旅游方式,还是人口政策,都是在改变人的生活。”梁建章说。
高笑楠|文齐菁|编辑
本文有删减,原文刊载于《时间线》2012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