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茱莉完全不能理解。
“谢谢你事先通知我。”她说。
“假如我早一点晓得这件事,我早就告诉你了。”我说。“近来,你周遭的每一件事情都变得不可预期。”她说。“我每回知道要出差的时候,不都先告诉你吗?”她站在房门口,显得烦躁不安,我把旅行袋放在床上,忙着收拾过夜的行李。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莎朗在朋友家玩,而大卫正在参加乐队的排练。
“这一切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休止?”茱莉问。我正要从抽屉里把内衣裤拿出来,听到她这么说,我停下脚步,开始按捺不住性子,因为我们五分钟以前才刚刚讨论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呢?
我说:“茱莉,我不知道,有一大堆问题等着我去解决。”她显得更烦躁了,她不喜欢我的回答,我突然想到,或许原因出在她不信任我。
“嘿,我一到纽约,就会打电话给你,好不好?”我告诉她。她转过身去,似乎随时准备走出去。“很好,打电话,但是我可能不在家。”她说。
我又停了下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能会出去。”她说。
“喔,我猜我只好碰碰运气了。”我说。
她一边走出门外,一边生气的说:“我猜你会这么办。”我抓起一件衬衫,关上抽屉。收拾好行李之后,我到处找茱莉,发现她在起居室里,一个人站在窗户旁,猛咬着大拇指。我握住她的手,亲一亲她的拇指,然后试着安抚她。“我知道我近来常常说话不算数,但是这件事很重要,是为了工厂——”
她摇摇头,从我的手掌中把手抽了出来。我跟着她走进厨房,她背对着我站在那里。
她说:“每件事都是为了工作,你满脑子就只有工作,我甚至不能指望你回家吃晚饭,小孩一直问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眼角出现了一滴泪珠,我伸手抹去泪水,但是她把我的手推开。
“不必了!你只管去赶你的飞机,去你要去的地方吧!”
“茱莉!”
她从我身边走开。
“茱莉,这样太不公平了!”我对着她大喊。
她转过身来。“没错。”她说,“你才不公平,对我和小孩都不公平。”
她头也不回地走上楼去,我甚至连平息这件事的时间都没有,时间已经太晚了。我赶紧拿起放在大厅的行李,把它背在肩上,抓起公事包,就朝着大门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七点十分,我已经在旅馆大厅等候钟纳。他迟了几分钟,但是我在铺满地毯的大厅中踱着方步时,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这件事。我在想茱莉,我很担心她……还有担心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昨天住进旅馆以后,试着打了好几次电话回家,一直没有人接电话,甚至连小孩都没有来接电话。我在旅馆房间里走来走去,偶尔踢踢东西发泄一下,半小时后再试一次,还是没有人听电话。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凌晨两点钟,我每十五分钟就拨一次电话,但是都没有人在家。有一度,我甚至打电话给航空公司,看看有没有飞机可以让我立刻飞回家,但是当时没有任何班机飞往那个方向。我最后终于睡着了,六点钟的时候,旅馆电话把我叫醒。我在离开房间以前,又拨了两次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罗哥!”
我转过身去,钟纳正朝着我走过来。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休闲裤,没有打领带,也没穿外套。
“早啊!”我向他打招呼,然后我们握握手,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泡泡的,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我猜我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说:“对不起,我迟到了,昨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吃饭,结果我们谈事情一直谈到凌晨三点钟。咱们找张桌子吃早餐吧!”
我和他一起走进餐厅,服务人员领着我们走到一张铺了白桌巾的餐桌。
“我在电话里向你说明的衡量指标,结果你们进展如何?”
我们一坐下来,他就问。
我把注意力转回公事上,告诉他我如何用指标来表达目标,钟纳显得很高兴。
“太好了!”他说,“你做得很好。”
“谢谢你的夸奖,但是我恐怕要拯救工厂,我需要的不只是目标和几个衡量指标而已。”我说。
“拯救工厂?”他问。
我说:“没错,这是为什么我要飞来这里的原因。我的意思是,我打电话给你,不只是为了谈谈哲理。”他笑了。“我没有认为你一路找我,只是为了热爱真理。好吧,罗哥,老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请务必为我保密。”我先声明之后,才解释工厂目前的处境以及三个月的期限。钟纳专心聆听,当我说完了以后,他往后一靠。“你期望我为你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找得到解决之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协助我找到解决办法,保住我的工厂和工人。”我说。
钟纳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问题是,我的行程早就排得满满的,这是为什么我们得一大早在这里碰面。有这么多任务缠身,我不可能抽得出时间来担任你期望的顾问工作。”
我叹口气,失望极了。我说:”好吧,假如你实在太忙的话——”
“先别急,我还没说完。”他说,“这并不表示你因此就没办法挽救工厂。我没有时间为你解决问题,但是这样对你不是更好吗——”
我打岔:“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纳举起手来制止我。“让我说完。就我目前所知看来,你应该有办法自己解决问题,我要做的只是提供你一些基本的应用原则。假如你和你的手下很聪明的运用这些原则,我想你们可以挽救这个工厂。这样说还算公平吗?”
“但是钟纳,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说。
他不耐烦的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要改进的话,三个月已经绰绰有余了,也就是说,假如你们够用功的话。假如你们不够努力的话,反正我说什么都挽救不了你的工厂。”
“喔,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很努力。”我说。
“那么,我们就试试看啰?”他问。
“老实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然后,我笑了,“我猜我最好还是问问你怎么收费。你有没有什么标准费率之类的东西?”
他说:“没有,不过这样吧,就根据你从我这里学到的东西的价值来付费好了。”
“我怎么知道价值有多高呢?”
“当我们完成了之后,你就会有一点概念。假如你的工厂倒闭了,那么显然你一定没有学到什么,你什么都不欠我。另一方面,假如你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你大赚特赚,那么你就应该根据你赚到的钱,付我顾问费。”他说。
我大笑,这样一来,我不是稳赚不赔了?
“一言为定,这样很公平。”我说。
我们握握手。
侍应生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问我们是不是要点餐了。我们两个人都还没有翻开菜单,但是结果我们都只点了咖啡。侍应生提醒我们,这里每人的最低消费额是五块美金,所以钟纳叫他给我们每人来一壶咖啡和一夸脱牛奶。侍应生瞪了我们一眼,就走开了。
钟纳接着说:“那么,现在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呢?”
我告诉他:“或许可以先把焦点放在机器人身上。”
钟纳摇摇头。“罗哥,忘掉你的机器人吧,机器人就好像每个人刚发现的工业用玩具一样新奇。但是还有很多基本问题,更需要你来关心。”他说。
“但是,你忽略了机器人对我们的重要性。”我说,“机器人是工厂里最昂贵的设备,我们必须让它发挥生产力。”
“哪方面的生产力?”他凌厉的反问。
“好吧,没错……我们必须根据目标,让机器人发挥生产力。但是我必须让它们发挥高度效率,才能收回成本,而只有当机器人生产零件的时候,才能达到那么高的效率。”
钟纳再度摇摇头。“罗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工厂的整体效率非常高。假如你们的效率真那么高的话,为什么工厂还会碰到麻烦呢?”
他从衬衫口袋中掏出雪茄,咬掉雪茄的一头。
“好吧,你瞧,即使只是因为我的上司很在意效率,我都必须重视效率问题。”
“罗哥,想想看哪件事情对你的上司比较重要:效率还是钱?”他问。
“当然是钱啰。但是,高效率对赚钱而言,不是也很重要吗?”我问他。
“但是大半时间,你都因为追求高效率,而和赚钱的目标背道而驰。”
我说:“我听不懂。而且即使我明白了,我的上司还是不会明白。”
但是钟纳点燃了雪茄,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好吧,我看看能不能从几个基本问答中,让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先告诉我:当你看到有个工人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时,这样对公司到底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好了。”我说。
“总是不好吗?”他问。
我察觉这个问题是个陷阱。“呃,我们必须做一些维修——”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假如有个生产工人闲在那儿,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产品可以生产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就永远都是不好的。”我说。
“为什么呢?”
我笑了。”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这样浪费钱呀!难道我们光付钱请人不做事吗?我们负担不起人力的闲置,这样一来,成本会高得超出我们的负担,这样做不但没有效率,而且生产力很低——无论你拿什么指标来衡量都一样。”
他把身子往前倾,仿佛要悄悄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工作的工厂,是非常没有效率的工厂。”
“你能再说一遍吗?”
“你已经听到了。”
“但是,你要怎么证明你说得对呢?”我问。他说:“你已经在工厂中证明了这件事,这个现象就发生在你的眼前,但是你却一点都看不见。”
现在换我摇头了,我说:“钟纳,我觉得我们好像沟通不良。你瞧,我的工厂里没有一个冗员,我们把产品运出门的唯一办法,就是让每个人都不停的工作。”
“告诉我,你们工厂里,有没有多余的存货?”“有。”我回答。
“你们有没有很多的多余存货?”
“呃……有。”
“你们有没有很多很多的多余存货?”
“有,好吧,我们的确有很多很多的多余存货,但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你明不明白,过多的存货,只会由过多的人力引致?”他说。
我想了一下,他说得没错,机器没有办法自己进行操作准备,然后自动运转,必须靠人力才能产生多余的存货。我问:“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裁掉更多的人吗?我们已经裁得只剩下最起码的人力了。”
“不,我不会建议你裁员,但是我建议你检讨一下你管理工厂产能(capacity)的方式。我可以告诉你,你没有根据目标来管理产能。”
侍应生在我们之间放下两个典雅的银色咖啡壶,壶嘴还不停冒着热气。他同时端出一小壶牛奶,然后为我们倒咖啡。当他忙着这些动作的时候,我注视着窗外,几秒钟后,我感觉到钟纳伸手过来,拉拉我的袖子。
他说:“事情是这样的,外面的世界里,有个市场需要你们制造的东西,而在公司里,你拥有这么多的资源,每一种资源都有这么多的产能,可以满足那些需求。在我往下说之前,先问你一句,你明白我所说的‘平衡的工厂’(balanced plant)是什么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平衡的生产线吗?”我问。
他说:“基本上,平衡的工厂是整个西方世界的工厂厂长长久以来戮力追求的目标,在平衡的工厂中,每一个资源的产能都和市场需求达到完全的均衡。你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厂长都想达到这个目标吗?”
我说:“因为假如我们没有充足的产能,我们预估的有效产出就是假的。但是假如我们的产能过剩,我们就是在浪费钱,我们就失掉了降低营运费用的机会。”
“没错,每个人都这么想。”钟纳说,“因此,大多数的厂长都倾向于尽可能的调节产能,不要有任何资源闲置一旁,让每个人的手上都有工作做。”
“对,当然是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工厂也一样。事实上,我所见过的每一座工厂都这么做。”我说。“你的工厂是个平衡的工厂吗?”他问。
“呃,已经是尽我们所能的平衡了。当然,我们有一些机器闲置,但是一般而言,那些机器都很老旧。至于人员嘛,我们已经把产能调节到极致了。”我解释,“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让工厂产能达到完美的平衡。”
“真有趣,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任何真正平衡的工厂。”他说,“你觉得为什么在耗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心力之后,还没有人能成功的经营一座平衡的工厂呢?”
“我可以列出一大堆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情况不断的在改变。”我说。
“不,事实上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说。“当然是啦!你瞧瞧我必须对抗哪些事情好了,例如供应商,我们常常在赶订单赶得水深火热的时候,才发现供应商给了我们一堆烂零件。或是看看我们的员工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好了——缺席、不在乎品质、员工流失,真是应有尽有。然后就是市场本身的问题,市场总是不停的改变,难怪我们老是在某个部门产能过剩,而另外一个部门却产能不足。”
“罗哥,你没有办法平衡工厂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比你刚刚提到的这些原因更根本的原因。相比之下,其他所有的因素都不太重要。”
“不重要?”
“真正的原因是,你愈接近工厂平衡的目标,也就表示你愈接近破产的边缘。”
“算了吧!你一定在开玩笑。”我说。
“从目标的角度来看看你们对产能的执着吧,当你裁员的时候,你们的营业额上升了吗?”他问。
“当然没有。”我说。
“你降低了存货吗?”他问。
“不,我们藉着裁员来降低营运费用,而不是减少存货。”我说。
于是钟纳说:“正是如此,你只改善了一个衡量指标——营运费用。”
“这样还不够吗?”
“罗哥,目标不是降低营运费用一项而已,你的目标不是要单独改善某一项指标,而是要降低营运费用,减少存货,同时增加有效产出。”钟纳说。
“好,我同意。”我说,“但是假如我们降低了费用,而存货和有效产出保持不变,我们不是已经有进步了吗?”
“对,假如你们没有增加存货或减少有效产出的话。”他说。
“好,对,但是平衡产能不会影响其中任何一项指标。”
“喔?不会吗?你怎么知道呢?”
“我们刚刚不是说——”
“我刚刚可没这么说,我是在问你,而你的假设是,如果你把产能调节到与市场需求平衡的地步,不会影响到有效产出或存货。但是事实上,这个在欧美商业界通行的假设却大错特错。”
“你怎么知道它错了呢?”
“不说别的,至少我有数据可以清楚显示,当你分毫不差的根据市场需求来调节产能的时候,有效产出会下降,而存货会一飞冲天。而因为存货上升的缘故,囤积存货的成本(也就是营运费用)也会随之上扬。所以,甚至连这样做是不是真的能降低总营运费用,都还值得商榷,而营运费用还是你期望能改善的唯一指标。”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每个工厂都并存着两个现象。一个现象就是所谓的‘依存关系’(dependent events)。你知道我说的依存关系是什么意思吗?我的意思就是,一个事件(例如作业程序)或一系列的事件必项等待其他事件发生之后,才能发生,也就是必须有赖于前一个事件发生之后,接下来的事件才会依序发生,你明白吗?”我说:“当然明白,但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当这些相关事件都和另外一个叫‘统计波动’(staristicalfluctuations)的现象结合起来时,事情就变大了。你知道什么是‘统计波动’吗?”
我耸耸肩。“就是统计上所发生的波动,不是吗?”“这样说好了,你知道,我们可以很精确的得到某一类的资讯。举例来说,假如我们想知道餐馆中有多少座位,我们只需要数一数每张桌子放了多少张椅子,就可以很精确的算出餐馆的容量。”他指指周围。“但是还有其他类的资讯,是我们无法精确预估的。例如,侍应生要多久才会把帐单拿来,或是厨师要花多少时间才会把烘蛋做好,或是今天餐厅会需要多少鸡蛋,这些资讯的估算方法都各不相同,也就属于统计上的波动。”“对,但是一般而言,你都可以靠经验概估出这些数据。”我说。
“但是只有在某个范围内,才行得通。上次,侍应生花了五分钟四十二秒,把帐单拿来,再上一次,他只花了两分钟。那么今天呢?谁晓得呢?可能是三、四个小时。”他一面说,一面四处张望,“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没错,但是假如厨师正在准备晚宴的菜肴,他知道会来多少客人,也知道他们都会吃烘蛋这道菜,那么他就知道今天需要几个鸡蛋。”我说。
“一个都不差吗?”钟纳问,“假如他不小心让一个蛋掉在地板上呢?”
“好吧,那么他就得多准备几个蛋。”
“要成功的经营工厂,大多数的关键要素都无法事先预见。”他说。
侍应生把帐单拿来,放在我们中间,我把帐单拉过来。“好吧,我同意,但是当一个工人日复一日的做同样的工作,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统计上的波动就会相互抵消。老实说,我不懂这两个现象和其他事情有什么关系。”
钟纳站起身来,准备走了。“我谈的不是个别的现象,而是这两个现象结合起来的效应。这就是我要你思考的问题,因为我得走了。”
“你要走了吗?”我问。
“我必须走了。”他说。
“钟纳,你不能就这样跑掉。”
“有客户在等我。”他说。
“钟纳,我没有时间猜谜,我需要的是解答。”我告诉他。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罗哥,如果我直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终于会一败涂地。你必须自己想办法弄清楚,才能应用这些原则。”
他说。他握握我的手。“下次再谈吧。当你想通了这两个现象结合起来,对你的工厂究竟有什么意义时,再打电话给我。”
然后他就匆匆的走了。我满肚子火,招来侍者,把帐单还给他,并且付了钱。我没等他找钱,就追随着钟纳的脚步,走到大厅。
我从柜台人员那儿领出了我的旅行袋,把旅行袋搭在肩上。转身的时候,我看到钟纳仍然是一身便装,站在旅馆大门口和一个西装笔挺、风度翩翩的男人谈话。他们一起走了出去,而我也踏着沉重的步伐,跟着走出去。那个人领着钟纳走到一辆等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旁边,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一名司机从车子里跳了出来,为他们打开车门。
我听到那个穿西装的人一边跟在钟纳后面上车,一边说:“参观了工厂之后,我们就要和董事长和几位董事一起开会……”一个银发男子早已经等在车里了,他和钟纳握握手,司机关起车门,回到驾驶座。豪华轿车静静的驶入车流之中,我只能透过暗色的玻璃窗,看到他们模糊的侧影。
我钻进一辆计程车中。司机问:“要上哪儿呀,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