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理论说,人的行为是边际成本递增的,所以人不会无休无止地做某种行为,总会有一个边界,即达到行为的边际收益等于边际成本时就会停止下来。
但语言学习在某些方面有着比较明显的边际成本递减效应。当然,由于在另一些方面是边际成本递增,所以整体而言,语言学习仍然是边际成本递增的,因此我们看到的现象是人不会无穷无尽地学习无数语言。语言学习在某些方面有明显的边际成本递减效应,是因为各种语言或多或少有共通之处,所以学第一种语言时积累下来的经验能直接用于学习第二种语言,使得学习第二种语言时可以少走了弯路,于是成本有所下降。这实际上是信息费用下降带来的好处。
各种语言或多或少有共通之处,这“或多或少”是可圈可点的。学习共通之处多的语言,学起来的成本下降得明显,这就为“最优的语言学习路径”提供了一个标准。我与一位通晓多种语言的朋友探讨之后,大家形成的共识如下:如果是学习东亚语言,最优路径是先学日语,再学韩语。因为日韩两种语言的语法相似度很高,大概有60%到70%,而日语又比韩语容易学,因为日语的发音超级简单(我想应该是所有语言中最简单的,几乎不存在发音难点),而对于中国人来说,里面大量的汉字只不过是学一下繁体字与变体字而已。学完日语再学韩语,语法上的困难有相当部分已经在日语里适应或克服了,这方面的学习成本显著下降,但韩语的发音比较困难(我认为属中上难度),所以如果一上来就先学韩语,要同时面对发音与语法的困难,成本就高于学了日语之后再学韩语。
这里顺便说一个问题。我觉得日语与韩语最大的困难其实还不是语法,而是其繁复的敬语系统。从形式上说,日语有三种敬语句式,韩语有六种,相比之下韩语更复杂。但同样的敬语句式也有多种不同的表达,什么时候用哪种表达,涉及到文化因素,微妙之极,外国人是以为难。日韩两国在文化上的特点都是等级森严、礼貌多端,有复杂的敬语系统不难理解。但后来我在网上遇到一个自称是蒙古族的语言学习狂,他说他的家乡话(应该就是蒙古语)跟日语与韩语是同种语言(都是粘着语),所以他学日语、韩语特别容易。他说蒙古语中也有繁复的敬语系统,这就让我感到迷惑了。因为好像蒙古族给人们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地等级森严、礼貌多端(当然任何一个民族都有等级制度,都有相应的礼仪反映不同的等级,但程度没有严重到成为一种特色),为什么其语言也有繁复的敬语系统?难道是因为粘着语本身就有发展出繁复的敬语系统的倾向吗?但从语法特征上看不出有这种必然性。还是说,一个需要繁复的敬语系统的社会,其语言就会倾向于发展成粘着语?从逻辑上说,后一种因果关系比较顺理成章。但蒙古族并不算是特别等级森严、礼貌多端的民族,却使用着有繁复的敬语系统的粘着语这个现象,又似乎更支持前一种因果关系。
这个问题可以引伸出一个更大的问题:为什么不同地方会发展出不同语言体系?进一步说,为什么同一个语言体系中的不同地方仍然会发展出即使是大同、但仍有小异的不同语言?例如日韩的文化都是等级森严、礼貌多端,但为什么日语与韩语是两种不同的语言,而不是像中国的普通话和北方各地方言那样大体上是同一种语言、只是发音有些不同而已?
回到正题。如果学习的是西欧语言,在中国人普遍都学过英语的前提下,先学德语会比较容易,因为德语与英语是同种语言(正如日语与韩语是同种语言那样)。有了英语、德语的底子之后,荷兰语据说就是“a piece of cake”,因为它基本上就是60%的德语加30%的英语。
如果要学拉丁语系的语言,首选应该先学西班牙语,因为西班牙语的发音也比较简单(但比日语难,因为对中国人来说有大舌音、清浊辅音的区别这两个发音难点),可集中精力克服语法上的困难。然后再学法语,就会轻松很多。法语的发音比西班牙语困难很多(我认为比韩语更难),但清浊辅音的区别这个发音难点对于学过西班牙语的人来说就不是难点了,而且语法与西班牙语有较高的相似度(因为二者同属拉丁语系),所以如果一上来就先学法语,要同时面对发音与语法的困难,成本就高于学了西班牙语之后再学法语。事实上,我认为西班牙语是学习拉丁语系的最优“敲门砖”。一旦学会了西班牙语之后,要再学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等都轻松很多。而学了法语之后再去学出了名困难的罗马尼亚语,据说也容易多了。
网上流传着一段关于欧洲主流语言的学习难度的话:“三个月英语,三年法语,三十年德语。”意指对欧洲人来说,英语那样简单的语言学三个月就能搞定,法语就要学三年,德语要学三十年!这未免夸张,但最让我觉得难以理解的是排列顺序怎么会是法语比德语容易呢?我个人的感觉绝对是德语比法语容易。当然,我不是欧洲人,欧洲语言大多是衍生于拉丁语系,语法与法语有较高相似度,大概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欧洲人会觉得法语在这三种语言里不算最难。
但很多人(我是指中国人)确实觉得德语很难,我要为德语“抱屈喊冤”!——因为我个人觉得德语其实非常容易,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日语还容易。人们觉得德语难,是因为它的名词有“性数格”的区分,再加上语法中有一个“框架结构”似乎是其它任何欧洲语言都没有的,所以连欧洲人也觉得难,其实是不习惯。但学过将整个谓语都放到句子末尾(相当于德语的从句中使用的“尾语式”)的日语、韩语的人,会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古怪的句式。顺便说一句,咱们中国的汉语博大精深,这种谓语放到句子末尾的句式其实在汉语里是有的,那就是“把字句”。例如,日语、韩语要表达“我吃饭”,是说成“我饭吃”,这似乎很怪,但汉语中就有“我把饭给吃了”的表达。
也就是说,“框架结构”与其说是困难,不如说是不习惯,一旦习惯了,并无什么难度可言。而除却“框架结构”,德语的语法是超级简单,比英语还容易!因为德语中的常用时态只有现在时、现在完成时、过去时三种,而且现在完成时与过去时表达的意思基本一样,都是表过去,大致上无非就是现在完成时多用于口语,过去时多用于书面语。现在时在德语里极为万能,一网打尽了英语中要用一般现在时、现在进行时、将来时三种时态分别表示的情况(德语有将来时,但用得很少)。这样一算下来,德语其实只有两种常用时态,不但比英语简单,比起时态多如牛毛的拉丁语系语言(如西班牙语、法语),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德语真正困难之处是“性数格”。但经我那位通晓多种语言的朋友研究,发现德语的“格”其实有很强的规律,一旦掌握了有关规律,德语的“格”的学习基本上没什么难度可言。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任何德语的教科书、语法书记载如此简单的学习“格”的方法呢?顺便说一句,韩语发音中的“同化现象”也让很多人感觉非常困难,简直是晕头转向。但我那朋友研究之后也发现其实有很强的规律,根本不需要大量的死记硬背,一旦掌握了有关规律,“同化现象”的学习也是基本上没有什么难度可言。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任何韩语的教科书、语音书记载如此简单的学习“同化现象”的方法呢?
至于“性数”,也有相当的规律性,因为“数”其实与“性”是挂钩的,我就只说“性”的规律吧。大部分欧洲语言的名词都有“性”的区别,只是大多只分阳性和阴性,但德语还多了个中性。而且,大部分欧洲语言的名词的“性”能从词形上辨认出来,例如法语的阴性名词是e结尾;西班牙语的阴性名词是a结尾,阳性名词是o结尾,所以难度不大。德语却似乎没有这样的便利。但其实德语还是很有规律的,只是没有西班牙语、法语的规律那样简单而已。德语中的阴性名词是规律性最强的,借助规律来辨认就行了;阳性名词数量最多,就索性不记,列为默认项,即记不起是什么性的就是阳性;中性名词数量最少,也有一些规律,就死记那些没规律的。这样算下来,真正需要死记的只是为数不多的中性名词。当然,也有少量阴性名词是需要靠死记的。总之,要死记的数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
德语的阴性名词的规律是最让我感兴趣的。最开始,我是自己发现e结尾的名词几乎都是阴性(有例外,如所谓的“弱变化阳性名词”就有e结尾、却是阳性的名词)。后来我发现除了“新东方”的教材之外,没有任何德语教材告诉学生这个如此简单却十分强大的规律,真不知道那些教材有什么用?!但“新东方”的教材也没有解释为何e结尾的名词几乎都是阴性,直到后来我学了法语才恍然大悟:原来e结尾的名词是阴性这个规律,是来自于法语!也就是说,德语中e结尾的阴性名词其实都是从法语进入德语的。
这个“恍然大悟”给了我一个辨识德语的阴性名词的更一般化的重要“提示”——原来德语的阴性名词,基本上都是古代时期就进入德语的外来语!除了e结尾的名词基本上都是阴性这规律之外,还有ung结尾的名词百分之百都是阴性名词这个更强的规律。不过法语里没有ung结尾是阴性的规律,于是我猜想这种结尾的名词应该是来自于希腊语。其它明显是外来语的名词(如tion、sion、ssion这三个也是来自于拉丁语系、应该就是来自于法语的词尾,还有像Republik这类应该是来自于希腊语的名词)无不是阴性名词,都证实了我的猜想。而明显是近现代才产生的概念的外来语,就较多是中性,也有一些是阳性,比例大概是7:3,但绝不会是阴性。
德语的中性名词也有一些规律(但不如阴性名词的规律那么强),也比较有趣。我曾在网上看过一个学德语的人在那里抱怨德语名词的性匪夷所思,他举例说,像“小姑娘”这个词居然是中性而不是阴性,还有“警察”这个词居然是阴性!这说明此人的德语只学了半桶水,或者是他的德语老师该打屁股。
“小姑娘”是Mädchen或Fräulein,二者都是“指小词”(即在词根的基础上加上词尾,把词根表达的意思变小的词)。Mädchen的词根是Madam,其实来自于法语。只留下前面的部分Mad作为词干,后面加上指小词的后缀chen,并且词干元音变成相应的变元音(即a变成ä),这是指小词的构词规律。学过英语就能知道Madam是“夫人”的意思,把“夫人”变小,所以就是“年轻的夫人”,即“小姑娘”了。Fräulein是类似的情况,其词根是Frau,是德语的固有词,也是表“夫人”,这里加进的是指小词的另一个后缀lein,同样是词干元音变成相应的变元音,于是“夫人”变小,成为“年轻的夫人”,即“小姑娘”。重点来了:Madam、Frau都是阴性的,但一旦变成指小词就变成中性,这是因为德语中凡是表示“小”的东西都是中性的!包括并非指小词的“小孩”(Kind)也遵守这个规律,也是中性的。这里顺便说一件趣事。某天经过一个幼儿园,看到外墙上镶了一条英语:“Welcome to kindergarten!”我一下子呆了,心里想:枉我学了这么多年英语,还学过德语,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英语中“kindergarten”这个词是直接从德语搬过来的!德语的“小孩”(Kind)的复数就是“Kinder”,而“Garten”就是英语garden的同源单词,这个合成词的意思就是“小孩们的园子”,所以就是“幼儿园”。
至于“警察”是阴性,应该是指“Polizei”这个词。这个词的原意其实是“警察局”,而不是指具体的警察这个人。如果是警察这个人,德语中是用“Polizist”来表达的,这个词是阳性,没啥可匪夷所思的。“Polizei”的原意“警察局”引申开去,泛指“警察”这个职业或集体,对应于英语中的police,而不是policeman。但为什么这个词是阴性的呢?很简单,因为它又是古代外来语!德语中有少量的名词以ei结尾,不知道是否来自于希腊语。这个词尾都加在表职业的名词之后,表示从事该种职业的人的工作场所。例如Bäckerei(面包店)的词根是动词backen(烤),去掉动词后缀en加上名词后缀er就变成人(Bäcker),即面包师傅。再在此基础上加上ei,就变成面包师傅工作的地方,即面包店(Bäckerei)。因此,Polizei这个词应该是从Polizist变过来的,但它是先去掉表人的后缀ist之后再加ei,就变成警察工作的地方,即警察局。
在网上曾看过一个评论,说英语是“国际语言”,他的意思不是说英语在国际上通用,而是说英语从各种语言都搬了大量词汇过去,是个“大杂烩”。英语与德语是同种语言,大量的单词与德语是互为同源单词,从上面的一些举例中大家都能体会到这一点。学了法语之后这种感受会更深刻,虽然英语与法语并不是同种语言。而且我学了法语之后就能深深地理解法国人为什么会如此鄙视英语,因为英语不仅仅是大量搬运法语单词过去,更搞笑的是它把法语的变位动词搬过去当动词原形使用!你可以想象,大概古代的英国人是站在法国贵族旁边听他们说话,听到的是说话过程中根据人称、时态等进行了变化的动词,却一无所知地当成是动词原形来使用,这如何能不教法国人犹如大观园里的人听到乡巴佬刘姥姥把高级婢女平儿误当成小姐夫人那样哭笑不得呢?其实英语也类似地搬了德语的一些动词,例如英语的stand明显是来自于德语stehen的过去分词gestanden,可是人家那个不是动词原形,而是过去分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