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改革是个大话题。
如果没有官方指定的标准音,语言文字只有自然而然地变迁发展,不存在应否改革、如何改革的问题。
中国与其它国家相比,政治制度早早就发展为“中央集权制”,其重要的标志之一正是秦始皇的“书同文”,也就是官方指定了标准音(注意:这里的“音”是泛指,不仅仅指语言的发音,也包括文字),这应该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场由官方主导而推行的文字改革。
唐宋之时官方都编写了可称为“官话教科书”的《广韵》,为古汉语的发音留下了宝贵的资料,让现代的语言学家可以较为容易地辨别中国哪个地方的语言最接近于古汉语,而不需要耽于纯粹的猜测。清代以东北话为官话,也就没有了古汉语的教育,导致各地的语言普遍出现不同程度的退化,丢失了古汉语中的大量发音(如清浊之分、尖团之别等等),这些语言学家有大量的研究,有很多复杂的细节,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检索资料了解,这里就不必深入介绍了。
上述是发音方面的变化,还有文字。中国的文字从篆书到隶书到楷行草到宋体、仿宋等印刷字体,其变化发展主要还是自然而然地进行,要说官方发挥了什么重要影响,主要是科举制这种考试制度的出现。唐代以书法与写诗的水平作为选拔人才的依据(而不是后来的四书五经),因此唐诗的艺术成就最为辉煌并非偶然之事,而书法借助科举制成为统一大凡读书之人(不论最后是否做官)所使用的文字的重要手段。因为即使后世考试的内容有变,写得一手好字让阅卷的考官一看就已经有良好印象都是不可或缺的成功要素。也就是说,考试制度起到了加强标准化的重要作用。
从结果来看,这些发生在古代的文字改革都很不错。然而,进入近现代,文字改革的结果似乎坏多于好。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也是一场重要的文字改革,这似乎是结束了文言分离、意义重大的历史转折。然而,白话文小说在清代流行已久,而即使是官方文件(如奏折、圣旨),现代中国人看起来要理解也并不费力,已经是相当白话的文字了。甚至往更早的明代看,连朝鲜的官方文件(是用汉语书写的,那才是真正的文言分离,正如香港在殖民地时期官方文件是英语,民众日常交往用粤语与汉字那样,古代朝鲜的官方文件都用汉语书写,民众日常交往用朝鲜语),现代中国人都能看懂,根本只是加了些“之乎者也”的文言语气词的白话文而已。例如下图是朝鲜王朝第四任国王世宗大王于1446年(其时为中国明朝英宗正统十一年)所颁布的《训民正音》(其作用是创造出今天的韩语字母)的截图。由图可见其开宗明义的第一段,那是何等白话的文字啊!
所以,说新文化运动是白话文取代文言文这场文字改革的关键事件,从事实证据来看,我觉得真是太搞笑了!这有点像法国大革命的导火线是要解救囚禁在巴士底狱中的政治犯,结果革命者攻进巴士底狱后却发现里面根本没关几个人!也就是说,改革的对象早就已经自然而然地变化发展成改革者想要的状态,其实没有多少改革的需要,顶多也就是引入标点符号这种程度的改革而已。
当然,有人会说,上述的明清时代的官方文件虽然很接近白话文,但毕竟不完全等同于口头语中说的白话。但书面语与口头语有那种程度的分离,在世界各国或地区的语言里都普遍存在,完全是可以接受的。正如这个系列之前的文章也提到过,像广东话作为口头语与普通话作为书面语的区别比这个都更大。“我番屋企”与“我回家”,不懂广东话的人已经理解不了前一句的口头语。而且白话文小说的存在也说明,官方的文件用什么文体也影响不了民间在书面写作时直接用口头语进行记述。而官方文件这样的文体,简洁凝炼,庄重肃穆,本来就是书面语应该有的气质!既然并没有严重地影响理解,保留着这种程度的文言分离又有何害处?
不过,中国及周边国家在近现代的文字改革是个太大的话题,我在这“上篇”里暂时不想展开细论,先谈一个欧洲语言的文字改革的例子,与中国及周边国家在近现代的文字改革没什么关系,也没有任何参考意义,但有其独特之处,那就是德语的文字改革。
德语与英语是同种语言,但有4个字母是英语没有的,分别是三个变元音ä、ö、ü与一个只有小写字母的ß。进入计算机时代,这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就是电脑键盘上并没有这四个字母。当然其它语言也面临类似的问题,只会更严重得多,例如电脑键盘上还完全没有一个汉字呢!其它语言的解决方法自然是开发输入法软件,但德语却很尴尬:为了这区区四个字母而特别地开发一套输入法软件实在是小题大做,可是不这样又如何解决这四个字母的输入问题呢?
德国的银行业早就因为ä、ö、ü这三个字母容易被人做手脚而规定填写银行单据遇到这三个字母时必须改为写成ae、oe、ue(这与中国的银行业规定填写银行单据中的数字用中文时必须使用繁体字是一样的理由,一、二、三、十这几个数字太容易被人通过添加笔画来做手脚了);而ß的发音只有一个,与ss一样,瑞士德语中早就废弃了这个字母而一律改用ss来替代。这就为德语的文字改革提供了现成的方法,所以德国有些语言学家就主张将这四个英语中没有的字母废除,改用上述的四种书写方式来替代。反对者的意见则是:为什么我们的语言非要跟英语长得一模一样不可?
以我个人来说,我站在反对者那一边。语言文字不仅仅是一种交流沟通的工具,更是一个传统文化的载体,有着传承使用这种语言文字的文明的高级内涵,不能只为了交流沟通的方便而轻易地改变、甚至废弃。支持者说瑞士德语早就废弃了ß这个字母,也没见它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那是瑞士不是一个有传统文化的国家。只看它官方语言多达四种,就知道这个国家是拼凑起来的,没有自己的文化内核,随波逐流自然也没什么。
当然,要说一个ß就传承了很多德国的传统文化,那也未免夸张。所以,支持者的意见如果得到推行,这四个字母都被彻底废除,我虽然会觉得德语是受了一点点的损害,但不会认为这损害有多大,鉴于输入法的问题能因此而得到最好的解决,还是可以接受的。事实上,我在一个德语Q群里呆过,旁观里面的中国留学生用德语进行文字聊天。按理说那些人都身在德国,电脑里装个德语输入法不是难事,但他们都一律用ae替代ä,用oe替代ö,用ue替代ü,用ss替代ß,要不就是根本没装德语输入法,要不就是装了也懒得将英语输入状态切换成德语输入状态。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官方指定了标准,由得民间自行发展的话,这四个字母在电脑输入的世界里被废除是迟早的事(但在手写的世界里则不一定)。这有点类似于前面说到的,即使没有五四时期的文字改革,官方的文言文与民间的白话文会有所分离各自发展,但这种程度的区别根本无需人为搞个什么文字改革去弥合统一。
但糟糕的是,德国政府于1995年推行的文字改革,是个半吊子!什么意思呢?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认为最好是完全不要改革,保留这四个与英语不同的字母;但如果把这四个字母彻底废除,也就是推行完全的改革,我也认为可以接受。可是德国政府在95年搞的文字改革却是半改半不改,反而造成了最糟糕的情况。一方面,这改革完全没有动那三个变元音,只拿了ß开刀;另一方面,它又甚至没有彻底废除ß,只是把一部分单词中的ß改为ss,其余部分单词中的ß却又保留了。这样的改革,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说是为了解决输入法的问题,那这个问题依然存在,根本就没有任何减弱!德国人不会因为有部分单词中的ß被改为ss就不再需要输入ß(因为还是有部分单词依然需要输入这个字母,更不要说有那三个变元音的单词也需要特别的输入法)。更糟糕的是,这场改革不但完全没有解决、或至少是减轻原本要解决的问题(输入法的问题),还额外增加了新的问题,那就是人们要额外地记忆什么单词原来有ß的现在要改为ss,什么单词原来有ß的现在依然是ß不需要改为ss,这不是自讨苦吃吗?!相比之下,还不如就像瑞士德语那样彻底废除了ß更好。
后来我研究了一下,终于发现改革者决定什么ß要改,什么ß不改的原则。德语有一个发音规律,那就是元音后面没有或只有一个辅音字母时,元音发长音,否则就是发短音。但语言的规律都有例外,这个发音规律也不例外(一笑)。像daß(带起名词性从句的连词,相当于英语的that)这个单词中元音a的后面只有ß一个辅音字母,按照这个发音规律a应该发长音,但其实它发的是短音,是例外。这种情况里的ß就都被改革者改为ss了。但如果ß前面的元音是发长音的,如Fuß(英语foot的同源单词),就维持原状不予改变。虽然对ß的改革是有清楚的原则,但问题是这个原则与本来要解决的输入法问题有啥关系呢?违反这个发音规律的例外情况还有很多,并不都有ß的存在,改革ß既不是为了解决发音规律的例外,即使就是为了解决这些例外其实也不可能全部解决(因为不是所有例外的单词里都有ß)。
这个改革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的感觉是,它只是为改而改,既要回应一下要求改革的声音,但又要兼顾反对者的意见,最后非但没有取两家之长,反而是得两家之短,形成最糟糕的结果。我深刻地怀疑,这是民主制度才会造成的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