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顺便说一下普通话的拼音的问题。我认为普通话的拼音有些是不太正确,需要修改的。上述的“eng”中的“e”其实是发[ə]的音,而不是发[e]的音,这个倒不是问题,因为从e到en到eng都贯彻这个发音,只能说是普通话里的e这个元音就是与英语、广东话里的e其实不是同一个音。但“ong”的问题就很大了。因为在普通话中“o”的发音是[ɔ],如“佛”是“fo”。但“ong”里的“o”显然不是[ɔ]的发音。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汉语的“龙”(long)与英语的“long”(长的)的发音根本不同!英语的“long”里的“o”才是发[ɔ]的音。事实上,有语音学者认为,普通话中的“ong”应该改成“ung”。这应该是受到德语的影响,因为德语中的“ung”就是发“龙”的元音。但我个人并不同意,因为这个元音中的“u”也并不是发[u]的音。要注意一点,英语、德语这些欧洲语言中的字母是文字,不是音标,所以它们的字母组合不完全按音标的规则来逻辑地发音是必须接受的,正如汉字中的形音字的发音也不一定与音旁完全一样。但拼音是音标,不是文字,就应该按音标的规则来逻辑地发音,以便不会误导学习者。拼音中的a->an->ang、i->in->ing、e->en->eng都符合按音标的规则逻辑地从纯元音推理出带韵尾的元音,是正确的。但o->ong就完全不对。根据音标要按规则逻辑推理的要求,我认为“龙”的元音应该写成“oung”,因为“龙”的元音去掉ng的韵尾之后,明显是元音“ou”。类似有问题的拼音还有“ao”,应该改为“au”,因为后一个音节明显是“u”,根本不是“o”。
广东话的元音要丰富复杂得多,现代汉语的拼音无法有足够数量的元音去表达。例如光是近似于e的元音,广东话里就有“e”,如“靓”的发音是“leng”;有“ê”,如前述的“正”的发音是“zên”;也有与拼音一样的[ə],如“朋”的发音是[pəŋ];拼音中的“恩”(en)在广东话里的发音是“yân”(近似于英语的[ʌ])。再如普通话的“龙”和英语的“long”这两个其实不同的元音,在广东话里都有,例如“龙”的发音与普通话一样,而“郎”的发音就跟英语的“long”一样,如果不将普通话的“ong”改成“oung”,就要根据越南语的字母将“龙”的发音写成“lông”。另外广东话里还有类似于德语ö的发音,例如“良”是的发音“löng”。
而除了“au”(普通话的ao)、“ou”、“iu”等发音广东话照样有之外(如“拗”是“au”,“澳”是“ou”,“腰”是“iu”),还有“eu”(如“勾”)这个介乎于“au”与“ou”之间的发音是普通话没有的。汉字词中相应的字在普通话里分化成“ou”、“iu”两种发音。如“手”在广东话里的发音是“seu”,与“头”(发音为teu)、“牛”(发音为eu)是同元音的,但在普通话里已经分化成“shou”(手)、“tou”(头)与“niu”(牛)。之前Francofang说《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用普通话来读的第1、2、4句不全是一个韵。但用广东话是完全押韵的,都是“eu”的元音(分别是“鸠”是keu,“洲”是zeu,“逑”是keu)。现在有些广东出生的小孩已经不太懂广东话,很多广东话说不对,就是因为用普通话中同元音的字来推测广东话里也是同元音,但因为存在着上述的分化现象,这种推测就相当于用形音字的音旁来推测其发音一样,经常会出错。例如我一个朋友虽然会说广东话,但经常读错音。像“爆”会读成“暴”,这两个字在普通话里都是“bao”,于是用“暴”的广东话发音(bou)去推测“爆”的发音也是bou,但其实“爆”的广东话发音与普通话一样 是“bao”(准确地写应该是“bau”)。
前面提到过在广东话里同音不同调已经是不同的字,但广东话里也有“多音字”的存在,与普通话有一定的对应关系。最典型的是“朝”,有“qiu”(对应普通话的“chao”)与“jiu”(对应普通话的“zhao”)两个读音。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到底“朝鲜”里的“朝”应该读哪个音呢?按理说,发“qiu”(或普通话中的“chao”)时,“朝”是表朝向的意思;而发“jiu”(或普通话中的“zhao”)时,“朝”是表“一大早”的意思。像“朝阳”这个词,如果是指“朝向太阳”(如“这个窗口是朝阳的”),应该读“qiu-yöng”(chao)的音;如果是指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应该读“jiu-yöng”。但“朝鲜”是专有名词,应该怎么读呢?通常我听到的是读“qiu-xin”(chao-xian),但也有听过香港的播音员读作“jiu-xin”。更有趣的是,“鲜”在汉语里也是多音字,在“朝鲜”这个词中读作与“鲜为人知”的“鲜”一样的音,而不是通常的“新鲜”的“鲜”。可是在广东话里都把“朝鲜”的“鲜”读作跟“新鲜”的“鲜”一样的音,而不是读作跟“鲜为人知”的“鲜”一样的音(在广东话里这个字也是多音字,与普通话也是一一对应)。即使把“朝鲜”读作“jiu-xin”的个别香港播音员也是这样,并没有跟从普通话相应地变音。
香港的播音员偶尔会在多音字的读音选择上吓我一大跳。例如有一次听香港五台的《中华五千年》,讲到唐初历史,居然把“贞观”里的“观”字读成“道观”的“观”,而不是广东这边都读成“观看”的“观”。更吓着我的是“核糖核酸”这个科学名词,广东这边都把里面的“核”发音为“hâd”,可是有一次我居然在香港电台的节目中听到播音员把这个字读作“wâd”!广东人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被这个读音吓得不轻。因为广东固有词(或口头语)中虽然确实是把果实的种子称为“wâd”,文字上写成“核”也说得过去,但那是口头语的读音,绝对不会用在书面语(或汉字词)之中,书面语里“核”这个字一定是发“hâd”的音。把口头语与书面语混淆给广东人的感觉就是粗俗不堪。尤其广东话里有个口头语是“核突”(发音为“wâd-dâd”),意思是“丑陋得令人恶心”,比“肉酸”(表“难看”,注意这两个字纯属表音,不表意,绝对没有“肉的味道很酸”的意思,肉的味道酸是难吃而不是难看!)这个词有更严重得多的贬义。所以把“核糖核酸”中的“核”读成“wâd”给我这个广东人的感觉真是很“核突”!当时我真的是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仔细地想一下,这个科学名词里的“核”读作“wâd”绝对是大错!因为“wâd”不但只用在口头语中,而且只用在表原义的词汇中(往往是单字词),例如“一粒核”,像“果核”这个词都很勉强。如果用在引申义的词汇中(往往是非单字词),例如“核心”、“原子核”,都一律是读“hâd”的音。事实上香港的播音员从来都是把“原子核”、“核弹”里的“核”读“hâd”的音,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核糖核酸”里会读成如此奇葩的“wâd”的音。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另一件有点关系的事。张五常教授写了文章初稿给我看,我要做的最基本的事情是给他查查有没有错别字,更进一步的当然是对内容提些意见。这里只说“抓bug”这件事,我发现他经常“逼”与“迫”不分,应该用“迫”的地方写成“逼”。因为广东话里这两个字是同音同调,意思还一样,毫无区别,确实很难判断。但普通话里的发音不同,所以我是根据普通话的发音来判断哪里应该用“逼”、哪里应该用“迫”。可是教授不懂普通话,他要求我找到一个不需要依赖普通话发音的方法来容易地作出判断。我于是认真地想了一下,发现果然是有规律的。除了“逼迫”这个词之外,“迫”全部只出现在非单字词中,例如“迫害”、“被迫”、“迫不及待”等。但“逼”只用于单字词,不会用来组词,例如“逼某人做什么事”,“被逼到绝境”等。这说明“逼”是个口头语,“迫”是个书面语。跟上述“核”发“wâd”的音时是用于口头语,基本上只用于单字词,而发“hâd”的音时是用于书面语,全部用于组词的情况是类似的。
最后说一个广东话口头语中的有趣现象,其实在日语、韩语、越南语里也普遍存在着这个现象,现代汉语中也有,但远远没有那么数量众多。借用日语的术语,这种词汇称为“拟声拟态词”。其实像英语一类的欧洲语言也有极少量的“拟声拟态词”,如用“bang”这个拟声词表达“用力敲击、爆炸”等拟态之意。现代汉语当然也有诸如“砰嘭”表关门声这类的拟声词。但所谓的“拟声拟态词”并不是那么狭隘的,像汉语中的“稀哩哗啦”、“静悄悄”这些也是拟声拟态词,因为它不仅仅是拟声、拟态,而且重要的是发音上有点特色,例如有押韵(像“稀哩哗啦”就前面两字同是i的元音,后面两字同是a的元音),或有叠字(像“静悄悄”),听起来很有音乐的节奏感,能在懂这种语言的听者头脑之中浮现出一个活灵活现的情态,所以称为“拟声拟态词”。学过日语、韩语的朋友会知道,对于外国人背单词而言,拟声拟态词是一大灾难!因为太相似,意思却变化莫测,对记忆力是个严峻的考验。但一旦熟悉了,即使非母语者也会一听声音就能在脑海里浮现出那种鲜明的情态。例如我听到日语“tappuri”,很自然就会在脑海里浮现一个肚子吃得圆滚滚的情态(说起来“圆滚滚”也是一个汉语的拟声拟态词)。
类似于“稀哩哗啦”这样的结构的拟声拟态词在广东话也有,如“唏哩洒啦”(发音为“xi-li-sa-la”),但意思与“稀哩哗啦”完全不同,而是形容一个人做事干净利落、迅速快捷,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完成得又快又好。如果光是做得快、但做得不好,粗枝大叶的,那是“洒洒滚”——都是“洒洒洒”就做完(我怀疑这个字其实应该是“唰唰唰”),但“啦”是好的,“滚”是坏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