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昨天（2016年5月22日）《南方都市报》发表了我分析委内瑞拉最近国内经济濒临崩溃的成因的文章。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有关注委内瑞内这个国家，源于在天涯看到这么一篇身在委国的中国人写的帖子：http://bbs.tianya.cn/post-worldlook-1374301-1.shtml。那作者了解很多事实，但当然不懂经济学，分析这些现象的成因是一塌糊涂的，简单地归因于委国民众懒惰、政客愚蠢，这是用偏好、民族性来做解释，是经济学所禁止的套套逻辑，把结果当原因——懒惰、愚蠢是结果，本身是需要解释的现象，不能作为原因去解释别的现象。我一看就知道委国一手好牌却打得如此糟糕，其成因与此前我才发布过的《香港死因鉴定书》（http://tieba.baidu.com/p/4521860412）及《如果中国死亡的死因鉴定书（http://tieba.baidu.com/p/4558678414）里使用的逻辑如出一辙，都是“社会福利+民主制度”这一组合造成的——由此可见这个“杀人灭国”的居家必备之毒药真可谓“遇神杀神，遇佛灭佛”，放诸四海而皆准，岂止能解释香港、台湾的衰落与中国（大陆）的衰退？这世上任何国家的经济表现糟糕都全部可以套进这个套子。
但我一直没写关于委国的文章，是因为我有一个问题没想通：社会福利的成因是民主制度，但民主制度的成因又是什么呢？香港、台湾、中国大陆的分析都找到原因了，港台分别是彭定康、李登辉的“杰作”，然后美国引爆；中国大陆是任期制导致上头争取即时的所谓好名声而不是做真正对国家有利之事。但委国呢？委国是拉丁美洲国家的缩影，其实拉美国家（包括巴西、阿根廷）大多都这样。但怎么解释沙特保持君主制，而美国、澳大利亚等自然资源丰富、压力小而容易倾向于大搞社会福利的发达国家虽然也搞民主，但搞的不是那么糟糕的民粹主义的民主呢？要知道美国、澳大利亚跟拉美一样，也是地理大发现之后才在一片空白上由西欧的殖民者建起国家的。难道原因是美国、澳大利亚都是英国人殖民的，所以带去的是英国那种相对较好的民主制；而拉美是西班牙人殖民的，所以带去的是欧洲大陆那种民粹主义、糟糕透顶的民主制吗？
我的思考只进行到这一步，没有得到可靠的事实验证之前，我都只是继续默默地思考，不会动笔写文章。但《南都》的编辑让我分析委国的“时事”，我就先把“社会福利+民主制度”这个简单层面的分析写出来，其实对以委国为代表的拉美国家的分析，还有待进一步深入，也请对此有所认识的读者给我提供些信息。
PS：“警世喻言”是将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三言”中的“警世通言”与“喻世明言”合并而成，是想表达委内瑞拉的惨痛经历对中国是个警告，就像比喻一样。）
“资源诅咒说”说不通
委内瑞拉现在通胀严重，物资奇缺，治安混乱，整个经济濒临崩溃，反对派和民众开始走上街头。国际社会在担心委内瑞拉会不会成为另一个“乌克兰”。据媒体报道，美国情报部门已经在准备马杜罗政府倒台的“善后”问题了。
委内瑞拉是拉美国家的典型代表，现在不仅仅是委内瑞拉出了问题，像巴西、阿根廷这些拉美主要国家，都有类似的问题。由于经济恶化，去年底阿根廷右翼的马克里竞选胜出，而最近巴西总统罗塞夫则被参议院罢免而停职。
对于委内瑞拉经济的恶化，学界有种说法是得了“荷兰病”，或“资源诅咒”效应突显。但若仔细推敲，这些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荷兰病”是指上世纪50年代，荷兰发现了石油和天然气，政府遂大力发展这两个部门，出口急升，但出口剧增的结果反而削弱了荷兰其它工业和农业的国际竞争力。后来这个概念被引申为指一国的某一部门异常繁荣，投资纷纷流入导致其它部门被抽血而衰落的现象。一国若高度依赖单一部门，其经济结构是畸形的。一旦这个部门的收入受到冲击，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拖累举国经济都陷入困境。
石油出口现在占委内瑞拉出口总额的95%左右，石油收入占其GDP的50%，确实是高度依赖的状态。但严重依赖石油经济的国家并不仅仅是委内瑞拉一国，像中东的沙特等国也一样，它们确实也受到近年来石油价格大跌的影响，但其经济恶化程度却远不如委内瑞拉那样严重到崩溃的边缘，为什么？
实际上，委内瑞拉的自然资源丰富，不仅有探明世界储量第一的石油（只是油品质量不如中东），还有大量的铁、铝、金、金刚石、煤等。此外，委内瑞拉的土地肥沃，适合农耕；且自然风光优美，旅游资源丰富。该国流传一个笑话说，上帝最初是按照字母顺序给各国分配资源，开始担心分配不足就很谨慎，字母靠前的国家分得很少，当分到“v”字时，还剩很多，上帝就索性把资源全给了委内瑞拉。虽是笑话，但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委内瑞拉的自然资源是何其丰富！
油价下跌造成收入紧张，连沙特那样的富国也向国际社会借钱，但国际金融机构都很乐意，认为这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这反映了市场对沙特经济的未来前景还是看好的，完全不担心债务会还不了。相比之下，委内瑞拉现在外汇（美元）短缺，却根本借不到钱，国际社会担心的是它会出现债务违约。根据边际分析法，同样是对石油依赖严重的沙特，经济并没有处于崩溃的边缘，这就否定了“荷兰病”的说法。
再来看“资源诅咒说”。世界上不少国家的自然资源也很丰富。如非洲，土地肥沃得种子丢下去，不需耕作就有收获。可是非洲的一些国家却频频发生饥荒，甚至民众大规模饿死。而同样自然资源丰富的美国、澳大利亚却是发达国家。这又该如何解释？
国际贸易理论中有一个要素禀赋理论，说的是一个国家的出口竞争优势来自于自然禀赋。以此理论观之，一国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自然禀赋），是天大的好事。这个理论的正确性是得到事实验证的，如中国人口众多，劳动力这种要素丰富，劳动密集型产业就有比较优势。美国等发达国家则在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上有比较优势。通过国际贸易，各自出口自己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结果是双方都受益。中国的外贸依存度曾经高达50%以上，这在经济大国中也是罕见的，与委内瑞拉的石油依存度很高有类似之处。中国也因此会受到国际经济不景气、外贸需求下滑的冲击，但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来从来没有出现委内瑞拉现在这么糟糕的状况。若说委内瑞拉的困境要归咎于“资源诅咒”，言下之意岂不是说推翻了要素禀赋理论？但美国、澳大利亚等自然资源丰富的发达国家的存在，才是推翻了“资源诅咒说”。
福利派发的恶果
既然“荷兰病”和“资源诅咒说”都被事实证伪，那么委内瑞拉这些拉美国家陷入目前的经济困局，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答案是社会福利和缺乏有效宪政约束的投票制这两个因素的叠加造成的。
拉美很多政府以公平正义、照顾穷人为名，向底层民众大派福利。它们可能是真心地相信穷人需要保护，需要政府派发福利来维持其生活的基本尊严。这种“派钱”行为，若由私人来做叫“慈善”，是道德观念所赞许的；但由政府来做，却成了大问题。
关于慈善，中国古代有句话很有智慧，那就是“救急不救穷”。有人若一时资金周转不灵，是应该接济一下的，但穷人是另一回事。根据经济学的收入分配理论，一个人的收入是由他对社会的产出贡献所决定的，只要社会以价格为竞争准则（即推行真正的市场经济），一个人“穷”的原因是他对社会的贡献少，深究下去除了运气不佳就是懒惰或缺乏知识所致。运气是随机因素，好运与恶运长期会互相抵销不起作用，因此懒惰与知识低下是致穷的主因。所以救“穷”只会导致穷人可以不劳而获，人的隋性会使得他们选择继续“穷”，哪怕不“穷”也要装“穷”。于是“救穷”最终就成了“养懒”——既是懒于工作，也是懒于学习。懒惰与知识低下这两大致穷主因反而因救穷而强化，结果当然只能是越救越穷，适得其反。
私人慈善如此，政府提供的“慈善”（即社会福利）就更是如此。政府也应该“救急不救穷”。像汶川地震这类突发的自然灾害，对受灾人来说是飞来横祸、猝不及防，政府确实要出手相救。但如果民众的“穷”是由于懒惰或知识低下而对社会的产出贡献少，政府是不应该救的。
社会福利与私人慈善还有一个重大不同，那就是捐款人花的是自己的钱，他们会小心衡量捐款的使用效率和社会效果。而政府提供社会福利的钱却是来自于纳税人，不是政府自己出钱。这就存在着“产权不明”的问题，福利派发的过程和效果的监管费用因此要比私人慈善高很多。由于不是花自己的钱，政府缺乏动力去甄别哪些人该救助，该救助到什么程度，这就导致社会福利的效率比私人慈善要低很多。而又由于监管成本高，福利派发的过程也给了官员“上下其手”的机会，更多是增加了贪污而不是救助了贫弱。因此，慈善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交给市场去做，除非是地震之类突发大灾难的紧急救助，政府都不该插手。
委内瑞拉在查韦斯时代就已经大规模地向穷人派发福利，大搞国有化、计划经济，把民众都“救”成了“懒人”。一国要大搞社会福利，首先要有钱。钱从何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该国本身已经是个发达国家，有前面数代人累积的财富可供支出，才可以向当代人派钱，这就是当前欧美的福利国家的情况。但这样挥霍父辈累积的财富，坐食山空，是不可能长期持续的，迟早财政会破产。这就是欧债危机的本质，希腊、西班牙等欧猪国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另一种情况是该国虽然不是发达国家，没有前代人的财富累积，但有天赐的丰富自然资源，那就是委内瑞拉这类国家的情况。委内瑞拉本身不是发达国家，没什么过往的财富积累，纯粹靠出售石油来支撑社会福利。所以当然是一旦油价下跌，卖油的收入锐减，政府财政收入也跟着锐减，债务出现违约风险，这时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继续向底层民众派钱发福利了。经济恶化，民众收入大降，自然是不满情绪爆发，甚至走上街头。
因为委内瑞拉政府向民众派发福利主要靠出卖石油换来的收入，所以看上去就好像受到了“石油资源的诅咒”。前些年国际油价处于高位时，这些国家看起来经济增长势头不错，巴西甚至还是“金砖国家”之一，但这只是掩盖了这些国家的经济问题。巴西、阿根廷、委内瑞拉这些国家，国际社会都不会说它们是发达国家，就是因为它们的产业缺乏竞争力，财富不是靠民众的知识和勤奋工作创造出来的，而多是靠天赐的自然资源。用现在一句流行的话说：潮水退后，才知道谁在裸泳。石油价格大跌，之前被掩盖的经济问题就都暴露出来了。
投票制助长福利派发
造成委内瑞拉目前经济与社会几近崩溃的局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无有效宪政约束的投票制度。前已述及，同样是高度依赖石油的沙特情况虽然也很不妙，但不至于糟糕到委内瑞拉这般境地。而同样是有丰富的自然资源，美国、澳大利亚等是发达国家。沙特是君主制国家，完全不搞投票。而美国、澳大利亚虽然也搞投票，但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保护私有产权的宪政约束。美国的国父们对“民粹”主义，对“多数表决”是抱有高度警惕的，表现为1789年通过的十条宪法修正案。美国的投票制度也是缓慢发展的，建国时享有投票权的只有纳税的男性白人，占其人口的4%左右，然后扩展到全体男性白人，然后包括进白人妇女，而真正不分肤色族群搞普选还是上个世纪60年代黑人运动之后的事。这带来的一个结果就是美国、澳大利亚在发展为发达国家的过程中都没搞什么中听不中用的社会福利。而到它们已经发达起来之后，虽然也开始派发福利，但规模程度远没有拉美诸国那么离谱。而且美国、澳大利亚有前面数代人累积的财富，不是光靠丰富的自然资源，所以即使大宗商品的价格大跌，也不会一下子就把它们逼进像希腊那样的山穷水尽之中，更不至于是落入委内瑞拉现在的惨况。尽管如此，美国、澳大利亚等国现在搞的社会福利也越来越多，也造成其财政赤字日益高涨。若这种派发福利的“挥霍”行为持续下去，即使是发达国家，它们的财政也会被拖至破产，迟早而已！
拉美诸国的宪法虽然差不多是照搬美国，却完全是一纸空文，对私有产权保护不力，对政府行为约束不足，在这种情况下搞投票，必然导致政客为了当选就要迎合占人口大多数的底层选民目光短浅的眼前需求，很自然就是许诺大派福利。喜欢不劳而获是人的天性，派钱很容易，却是饮鸩止渴之法。因为钱从何来？财富的可持续增长不可能来自于过往的积累与自然资源，只能来自于劳动创造，民众在福利派发下变成“懒人”，仅靠天赐的自然资源，又能维持多久？就算油价没有大跌，石油、铁矿石这类不可再生资源也总有耗尽的一天。而现在油价大幅下跌，跌到一桶40美元以下，足以使委内瑞拉经济的真实状况原形毕露，濒临崩溃。再说，若有一天真的发生能源革命，石油也很可能在枯竭之前就已经变得不值钱（现在页岩气的开发成本下降已使石油国家万分紧张），这类国家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由此观之，现在巴西、委内瑞拉的经济恶化，罗塞夫、马杜罗们确实挺冤的，因为这恶果的种子并不是他们种下的，是他们那些风光的前任就已经如此，只是当时石油价格居高不下暂时掩盖了问题，到现在才暴露出来。但他们说冤也不冤。身为政治家，没有洞明世事的眼光，看不出上任的好日子只不过是由于石油等资源价格上涨所带来，在任上没能借着这个有利的窗口期赶紧推行市场化改革，在窗口终于关上的时候咽下苦果，这又怪得谁来？像现在的马杜罗总统，面对委内瑞拉的恶性通胀、物资匮乏的局面，竟然威胁没收所有停工工厂的资产，并拘捕那些试图通过停产“阴谋破坏”国家的工厂主，那是更进一步地侵犯私有产权，毁灭市场经济，对解决目前的经济困境完全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他还把经济恶化的原因归咎于美国等外部力量的“制裁”、“阴谋”和“颠覆”。不是说美国之流不会趁火打劫做这些小动作，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自己先有缝才引来苍蝇的，只怪苍蝇并不能使缝消失。
拉美国家除智利等少数国家外，在步入中等发达国家阶段后，往往经济都陷入停滞、甚至倒退。学术界称之为“拉美陷阱”。实际上，这“陷阱”不是“资源诅咒”的效应，而是无有效宪政约束下的投票制带来福利派发的恶果。
拉美国家以自身的惨痛经历带给世人如此触目惊心的“警世通言”。中国，看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