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教授研讨会精彩发言与文章展示”的系列已经发布了八期,看到第七期的应俊耀所写的《从成本概念看传统会计理论的困境》一文(http://tieba.baidu.com/p/4196939088),我禁不住要写个帖子来评论一下,主要是因为这个学期给学生上“经济学”的课,讲到“机会成本”的概念时也对“会计成本”(本质是“历史成本”)作了较往年更详细的分析,是《经济学讲义》中没有的内容,算是这个学期教学的新内容,借此机会就想把这些新内容以此文记录下来。
我给“国际班”的学生上课,这些学生之中有一部分报的是“CIMA班”,CIMA是个国际的会计证书,也就是说这些学生的专业方向其实是会计学,只不过更面向国际而已,所以也归入“国际班”之内。对于这些学生,他们学“机会成本”这个概念时难免会有更大的困惑——既然经济学上的成本概念是机会成本,不是本质上是历史成本的会计成本,则会计学的意义何在?
其实我在《经济学讲义》的“成本的概念”一讲中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那就是指出“历史成本”虽然不是成本,但它还是有意义的,那就是在存在着信息费用的局限条件之下,机会成本的信息费用较高,历史成本的信息费用较低,人们于是创立了“会计学”这个学科来详细记录历史成本,借助历史成本来推断机会成本,虽然有出错的风险,但信息费用的约束决定了人们也只能作出如此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在这个学期的授课过程中,我把这个问题讲得更加详细,这里结合应俊耀的文章,在此把我对于会计学的想法完整地记录下来。
上课时我提到,会计学并非不知道经济学的“机会成本”的概念,其实会计学也很纠结于历史成本其实不是成本的问题。会计的职能是提供信息给企业内、外的相关者——如企业之内的经营者、管理者,企业之外的投资者(股东)、债权人、监管者(政府),以协助他们掌握企业的真实状况,作出相应的决策。换言之,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会计的作用就是降低信息费用。既然是要降低信息费用,那就要尽可能地正确反映企业的真实状况,然而会计成本的本质是历史成本这一点,与这个目的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的。上课时我举了个例子:好比讲台上的这部电脑,买回来时花了5000元,做会计分录时是计入“固定资产”这个科目,“资产负债表”上显示这家企业的资产增加了5000元。然而,过了若干年之后,如果有一天这企业需要清盘结业,要计算这家企业的资产能否偿还所有负债,即是否“资可抵债”时,这5000元电脑的固定资产真的能卖出5000元用于偿还债务吗?学生都一致摇头。姑且不论因为电脑已经使用多年而有物理折旧,不可能再卖出5000元(这个用“累计折旧”就能在会计账面上反映出来);即使不存在着物理折旧,这些年来的技术进步所造成的技术折旧也使得现在立即再买一台性能与此电脑完全一样的新电脑,也不需要再花5000元(这就是所谓的“重置价值”)。这就是说,账面上这5000元的固定资产,其实是虚增了企业的资产!真的要清盘结业时,这家企业根本拿不出5000元来偿还债务,导致这家企业在账面上看起来是“资可抵债”,但其实有可能已经是“资不抵债”。这岂不是误导了企业内外的相关者?会计的初衷是要降低信息费用的,最终的客观效果却反而是误导了人们——也就是增加了人们的信息费用,这不是完全南辕北辙了吗?显然,这一切与初衷完全背道而驰的结果出现,是因为历史成本不是成本,会计却把历史成本当成本来记录而造成的。所以,会计很纠结很纠结。
但是,我们不要简单地批评会计,而是要先问“为什么”:为什么明知历史成本不是成本,会计还是要把历史成本当成本地详尽记录呢?为什么不是记录机会成本呢?我在《经济学讲义》里已经提及掌握机会成本的信息费用比较高,但这方面的因素我先暂且按下不表,后面再作详细分析,这里先讲另一个原因。想象一下,如果会计选择用机会成本来入账,后果会是什么?让我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来达到“推到尽”的效果,那就是“股票投资”这个科目。“股票投资”这个科目就是按购入股票时支付的金额来入账的,是非常典型的历史成本。而我在《经济学讲义》的“成本的概念”一讲中正正就是举了股票投资的例子来说明,购入股票时支付的金额是历史成本,对以后投资者考虑是要继续持有、还是卖出股票的决策是毫无影响的。会计于是提出“公允价值”这个概念来主张不以历史成本来入账。然而,如果严格按机会成本的概念,入账的金额应该是预期股票的未来价格。可是“预期”显得虚无缥缈,于是一般改用“市场价值”(即现行的市价)来调整股票的账面金额。这在本质上仍然是历史成本,因为“现在”一瞬即逝,迅速地转化为历史,但相对于已经过去很久的历史而言,还算是更加接近于机会成本。然而,股票的例子特别极端,是因为它的价格分分秒秒地波动,会计怎么可能随之分分秒秒地不停调账呢?不要说分分秒秒,就是天天、周周、月月调账也是太麻烦了啊!——对了,“麻烦”这个词一出现,大家理应立即条件反射地想到它所对应的经济学术语是“交易费用”!
也就是说,这整件事的本质,其实是我在《经济学讲义》的第七讲里指出的那个问题——随着局限条件变化而改变行为以达到最优(均衡)是有交易费用的。当时在书里举的例子就是“供求理论”的含义:如果供求状况(局限条件)发生变化,价格就理应跟着变化以达到新的供求平衡,但现实中我们绝少见到供求状况一变,生产者就立即调价的现象。这个事实明显地推翻了“供求理论”,一些经济学家试图搞什么“动态分析”来应对这个推翻,却是完全走错了路。正确的做法是给传统的“供求理论”补加交易费用的局限条件,因为我们能观察到的现象是:像股票市场那样调价的交易费用很低的情况下,价格就能随着供求的变化而分分秒秒地波动不已,能够成功地验证传统的“供求理论”。这说明关键的局限条件在于调整价格的交易费用的大小,而不是什么动态静态。其后我还举了农贸市场上的菜的调价频率高于超市中的菜的真实事例,从传统的“供求理论”加上调价的交易费用高低的局限条件,推出一个解释力更为强大的推论:调价的交易费用越高,价格的变动频率越低;调价的交易费用越低,价格的变动频率就越高。——这其实是“需求定律”的应用。把这个推论灵活地应用到现在的会计调账的事情上,就能看到它的解释力是如何的强大。同样是调账,“股票投资”的市场价值变化了多少,看一眼股市就知道;而像“存货”、“固定资产”那样的资产,要经过盘点才知道。所以通常来说,对“股票投资”的调账可以更频繁地进行,对存货、固定资产等则最多一年做一次盘点之后再调账。
既然会计调账有交易费用,即使引入“公允价值”的概念,会计所记录的成本多多少少还是有滞后性,也就无可避免带有历史成本的色彩。这是会计成本只能以历史成本为成本的原因之一。
然而,这不是会计成本以历史成本为成本的最重要的原因,即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存在着调账的交易费用,而是机会成本的信息费用太高。如前所述,即使引入“公允价值”的概念,“股票投资”也不可能真的以股票的机会成本(即预期股票的未来价格)入账,还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地以市场价值(即股票的现行价格)入账,因为“预期”显得虚无缥缈。但为什么“预期”会显得虚无缥缈呢?并不是预期是不客观的非事实,而是信息费用的干扰太厉害。
《从成本概念看传统会计理论的困境》一文中有这么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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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历史成本的“客观性”相比,机会成本完全是个人的“主观判断”。如果说张五常教授的机会成本定义是新古典经济学意义上的,那么看一下奥地利学派的精神领袖米塞斯对成本下的定义也许更能说明问题。米塞斯在他的一本小书《经济学的认识论问题》一书中提到:成本是最紧迫的、不能再进一步得到满足的其他需求对于主体而言的重要性(Cost is most importance of the next most urgent want that can now nolonger be satisfied)。米塞斯认为,机会成本必须用the most urgent want这个主观意义上的术语来描述,而不能用value这种客观的、价值论的术语来描述。这里不想对术语进行辩论,但可以看出,无论是张五常教授还是米塞斯,他们都强调了一点,那就是成本是个人对选择的判断,属于主观价值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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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不同意用“主观价值判断”来描述机会成本,因为这会让机会成本变成像意识形态那样的价值观,而我在《经济学讲义》第五讲里已经明确地指出,科学无法对纯粹属于主观价值判断的问题作出回答,这岂不是导致经济学根本不能研究机会成本,机会成本成了一个非科学的概念?所以,在该文后面的评论中我与读者进行了如下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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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本文“主观”这个术语是用得容易误导人的,我不同意用这个词。应该改用信息费用的角度来重新定义。
本文所用的“主观”严格来说并不是“客观”的反义词,而是指因人而异,例如一个学生上大学的机会成本是包括他所放弃的出来工作的收入,其高低是因人而异的。穷人放弃出来工作的收入这机会成本明显高于富人,但这只是贫富的局限条件不同造成的,这是非常客观的事实,何主观之有?
所以这里所说的“主观”是指不同人去看有不同的机会成本,并不是真的不是客观事实,而是指不同人的局限条件各各不同而已。然后,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局限条件不同,就是不同人掌握着不同的信息,有不同的信息费用,于是他们对未来的预期不同,看到的机会成本也就不同。
所以我主张不要用“主观”这个有误导性的术语,还是要回到局限条件(信息费用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的不同,结合边际分析法,来判断机会成本的不同。
立而待
老师讲的透彻。赞
我
因为我以前思考“使用价值”的概念时已经想过类似的问题。我也曾经把使用价值理解为“主观”的,后来才想明白,这所谓的“主观”不是非客观非事实的意思,而是指它会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其实就是因局限条件的不同而不同。
gudaochan
我从奥派转过来学教授和李师,深感“主观价值论”这种提法阻碍了学者们去探究人与人之间局限条件(尤其是信息费用)的差别,我倒是觉得教授更多是“客观价值论”,讲的是人与人之间对事物的判断无差别,事物的使用价值的独立的,是可以排序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局限条件是不同的。
奥派强调“人之砒霜,我之蜜糖”,强调人人相异,有点像强调人与人之间“偏好”差异。应该说砒霜就是砒霜,但是若某人得了白血病,砒霜就真成了“蜜糖”
_光之炼金术师_
同一个东西,为什么对别人是砒霜,对自己人却是蜜糖?这个现象本身就是有原因的(有客观规律可循),比如像你说的患绝症又深受病痛折磨。只不过有时这些局限条件太多太复杂,所以我们看起来人的行为就像是主观/非理性的,不像是客观/理性的。
套用很多小说里的一句名言…“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真世博大树
教授说现象皆有规律,谢谢各位让我认识到决策者“主观”的客观性,信息、知识与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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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在上述的互动中所指出的那样,其实我对机会成本的认识,有赖于我对“使用价值”的认识。看过我的《经济学讲义》的人会知道,我在该书第十讲中提及“使用价值”这个概念时写了一个颇长的脚注,表示不理解张五常教授为什么将“效用”与“使用价值”这两个概念区分开来,坚持认定“效用”不是事实,“使用价值”是事实。后来在教学过程中我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并写了文章《“使用价值”与“效用”的区别》(http://tieba.baidu.com/p/4198932624)。显然,米塞斯等奥地利学派的人是把机会成本定义为像“效用”那样的主观、心理的东西,而不是“使用价值”那样客观、事实的东西。本来这也可以,但必须多做一重功夫,把主观、心理引向客观、事实,即继续追问主观、心理是怎么形成的?是由什么客观、事实促成的?但他们既不直截了当地使用客观、事实的概念,又不多做一重功夫将主观、心理的概念引向客观、事实,于是就一下子掉进套套逻辑的非科学之中去了。
把机会成本的判断与信息费用联系起来是意义重大的。除了上述所言的将主观、心理引向客观、事实而具有了可证伪性的科学属性之外,还可以进一步与信息费用有关的现象联系起来。也就是我在上文后面的评论里提到的另一个关键:信息费用的存在(所谓的未来不确定性)更要命的影响并不是不确定性本身,而是自私的人可以有了上下其手造假账的空间!……造假账这个现象要归入“造价”这个范畴去研究,因为这正是信息费用引起的欺诈行为。
事实上,我早在此系列文章的“之三”中发布“敏友”的《用佃农理论炒股票》一文(http://tieba.baidu.com/p/4180936365)时就已经在与“敏友”的互动中涉及到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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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文武(敏友)
资产负债表只是带领人们认识世界的起点,而不是终点。很多批评报表的人,其实只是懒惰的将利润表最后一栏当成结果罢了。
其实,所谓资产负债表是历史成本而不是机会成本,所以没有用的观点。也可以看成某种逃避,逃避深入看待生活的成本。哪里有完美的语言?机会成本如果成为主要的会计语言,坏处将超过好处,因为出于个人目的操纵报表的行为会无法杜绝。利弊权衡,会计语言以历史成本为起点,是有道理的。
我
对,机会成本太容易被操纵造假了。历史成本因为已经固定下来,相对而言没那么容易造假,而只要关键的局限条件没有发生大变,根据历史推断未来还是有相当的可靠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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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带来会计还是要以历史成本为成本,而不是以机会成本为成本的第三个原因:正因为第二个原因(即机会成本的信息费用很高)的存在,结合“造价”行为(即利用信息费用虚增价格)的分析,就能逻辑地推导出如果会计以机会成本为成本进行讨账的话,造假账行为将非常严重,则信息的失真就不仅仅是一种风险,而是成了一种必然,信息费用的上升将会远超历史成本所带来的误导。
而且从上述我对“敏友”的回复,大家也要深入地领会到这么一点:借助历史成本推断机会成本的本质,是根据历史推测未来,虽然有出错的风险,但只要我们对这个本质有清醒的认识,这个风险是可控的,以历史成本为成本的会计学就能成为很有价值的学科!以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名为《用过去推测未来的谬误》(http://tieba.baidu.com/p/4199033542),指出用过去(历史)推测未来的问题在于它预设了一个前提:即过去发生的事情在未来会继续发生,本质是假设导致过去的事情发生的那一组特定的局限条件在未来会继续发挥关键作用,于是出于节省信息费用的考虑而直接用过去推测未来,而不去探究造成过去的事情发生的那组特定的局限条件是什么。
在某些情况下,由于局限条件很稳定,或变化足够缓慢,这个假设是能够成立的,用过去推测未来的做法不但节省了大量的信息费用,还有很高的成功机率,可谓两全其美之妙方。而这种“某些情况”往往是出现在自然科学的领域!——这一点非常关键。因为这涉及到最近很热门的一个术语,就是“大数据”。我的地盘从QQ空间搬到百度帖吧,但关于“大数据”的讨论一直持续不断,几乎是过一段时间就又有(新)读者跳出来讨论这个问题。有支持“大数据”的读者提出一些在实业界的应用确实相当有效的例子,我发现他们所举的足够可靠的“成功案例”全是处于自然科学领域,例如应用“大数据”于人面识别技术。正好上述那篇《用过去推测未来的谬误》的文章里所举的一直到目前为止都没被事实推翻过的“成功例子”也正是自然科学领域中的“太阳东升西降”这个现象。所以,在自然科学领域里,用过去推测未来虽然在逻辑上是谬误,在实际应用上却还是相对可靠。
但事情一旦进入社会科学领域,就要非常慎重,必须高度重视用过去推测未来在逻辑上存在着的这个“命门”。事实上,中国古人早就有智慧说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金融市场对“黑天鹅”(小概率事件)的出现也是人人谈之色变。也就是说,在社会科学领域,由于局限条件的不稳定,过去或历史的作用不能再是简单地用于推测未来以节省信息费用,而是还是要回归到决定历史发生的局限条件的调查之上。了解过去、研究历史还是意义重大的,虽然最终的目的是要理解现在、预见未来——我一直表示非常赞同柏杨所说的“不了解历史,就不可能明白今天,更无法预见未来”这句关于研究历史的意义的话,虽然我对柏杨本人绝大部分的观点都极其鄙夷不屑——,但不能再简单地“跳过”调查局限条件的这一步。我们要深入研究历史,正是在调查造成历史如此这般的局限条件是什么,然后密切地关注现在,以判断造成历史出现的局限条件是否仍然在继续发挥着关键作用,直至未来,从而足够准确地推断历史会否在未来重演,还是反而会出现转向、甚至截然相反的走向。
“敏友”的文章虽然题目起得有点“标题党”,但该文的本质是通过示范如何解读“应付账款”、“应收账款”、“预收账款”等特别重要的会计科目来发掘潜藏于背后的关于企业竞争力的信息,来向读者们说明上市公司的报表(主要是“资产负债表”)所呈现出来的历史事实是多么能够为我们提供大量丰富而重要的可用于推断上市公司的未来现金流的信息,从而为股票投资决策(俗称的“炒股”)的足够准确保驾护航。因为,“敏友”所提供的不是“图表派”那样简单地跳过调查历史数据背后的局限来以过去推测未来的“邪门歪道”,而是基于历史数据探寻企业竞争力源泉这背后的相对稳定的局限条件来推断其股价未来走势的“王道”。
这样,会计学以历史成本为成本就不再是谬误,而是通向真理的重要辅助!是的,光靠会计学绝对不能帮助我们做出针对未来的正确决策——还必须结合“利息理论”、“边际分析法”——,但它也是不可或缺的,是“必要非充分条件”。这,就是会计学的意义,也是会计学能适者生存至今的原因!
PS:在行文中没法插入这段内容,只好在这最后加个附言。会计学中的诸多现象本身,也是可以运用经济学理论来进行解释的。例如为什么折旧方式从“直线折旧法”发展为“加速折旧法”等更为复杂的方式,还有存货的成本核算为什么从“先进先出法”发展为“后进先出法”,其实都是会计力图在历史成本的框架下尽可能地接近机会成本,比起“公允价值”的引入其实是更为实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