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提到，《走向共和》的后半部分对袁世凯的塑造极尽精彩，而且最精彩的还是编剧借他之口说出了不少能一针见血地点中所谓“共和”（其实是民主）的死穴的“金句”。上一篇写完后才发现我还是一不小心漏掉了一段精彩得不容错过的剧情，但上一篇已经写得太长，就不在那一篇里做修改，直接在这一篇里补上。
那段剧情是在“68集海外版”（比国内播放时的“59集版”要完整）的第58集开头。因为太精彩了，我要逐句点评。那一段剧情的背景是孙文把大总统的位置让给袁世凯后，到北京去与袁世凯会面。袁世凯陪着他到处游山玩水，借此机会探查孙文的为人与思想状态。这一段剧情就是袁世凯陪着孙文游览了包公祠之后二人的对话。袁世凯提到中国老百姓自古以来最崇敬的一文一武两人就是包公与关公。人们敬重关公的忠义，而对包公的尊崇则是因为他是“包青天”，是好官。孙文回应说，他在国外游历多年还真的没见过外国人像中国人这样崇拜一个清官的，然后就巴拉巴拉地说了一番说教，大意就是中国传统是“人治”，所以百姓盼望着的是圣君贤相；而西方讲究的是“法治”，所以西方人不需要寄望居高位者的贤明睿智。下面完整地COPY孙文与袁世凯之间的这段对话，然后我会及时地指出孙文的逻辑问题，让大家看到其实他最终还是绕不出袁世凯的逻辑——当然，被价值观蒙蔽了的编剧与观众是看不出这场二人之间的辩论最终其实是袁世凯赢了，却是勉强地安排成是孙文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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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人家是有制度保证，行政官员一定要清正廉洁，活人要勤政爱民，还需要给死人招魂吗？我知道大总统要说，国情不同。就算是这样，你觉得在民众跟政权之间一定要有包青天这样的清官来维持吗？
袁：我看需要。这清官总比贪官好吧？
孙：刚才我在祠堂里面看见大总统祷告半天，能说说吗？
袁：虽说已是宪政国了，我还是盼着我们的政府官员个个都像包青天一样廉洁奉公。先生也祷告了吧？
孙：我没有祷告。但是我在想：民国民国，民众当家做主之国。按照宪法，民众委托政府来行使权力。那么各级政府都应该为民众办事，为民众服务。我很担心，也很怕。
袁：怕？
孙：一旦掌了权，就会违背这个宗旨，藐视宪法，甚至于倒过来奴役民众。
袁：那先生说为什么呀？
孙：一般的说法就是包青天这样的清官太少了，那么这样的清官再多一点，那么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大总统，我不这么看。
袁：那先生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孙：人人守法就能解决。当然这个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哪。但是再难，也得要坚持做。目前已经制定出临时约法，五个月后还要制定出一部正式宪法，其他法也都不能少啊。比如说大总统的教育法，还有刑法、行政法、财产法等等，很多法。这立法是不能停的。但是这些法制定了之后，到头来却是没人遵守的话，这个法就没有用了。是吗？大总统。
袁：那先生觉得，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大家都守法呢？
孙：四个字：上行下效。
袁：怎么讲？
孙：你要让老百姓遵守法的话，当权者首先要遵守法。如果说他要违背了法，那就要受到惩治，那就要曝光。我举个例子，可能不恰当。如果大总统违反了某些法，也要立刻惩治。那这样老百姓还会不遵守法吗？你说是不是？要让这上行下效成为一个良好的规矩，那么当权者首先要遵守法。其实也是四个字：从我做起。（点评：大家注意到没有？说到这里，孙文的逻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绕回到袁世凯的逻辑里去了。因为说白了，他仍然只是在寄望当权者是以身作则、自我约束的圣君贤相，只不过标准是“守法”而不是“廉洁奉公”而已。）
袁：孙先生要是执政者，先生能做得到吗？
孙：我会不遗余力地从我做起。我还是希望袁大总统的政府能带个好头。（点评：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我会尽量做一个现代化的西式包青天。我还是希望袁大总统的政府是由一群现代化的西式包青天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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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明白了没有，这就是我以前就指出过的，所谓“人治”、“法治”其实都只是程度问题，最终来说一定还是“人治”的，因为毕竟人类社会不是“黑客帝国”，不是由计算机严格地按着程序（法律）来控制（治理）的。运用法律的，还是人！孙文说了一大通，其实中国古代早就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观念给归纳过了，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舶来货。但问题是如果当权者就是不肯守法，你能奈他何？像美国是大家都公认的“法治”国家，而掌握司法、释法之大权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因此享有着极高的“独裁”权力。但一旦他们不守法，你能奈他何？最近的事例是奥巴马的医改法案被很多人认为是违反美国宪法的，也真的有人诉之于美国的最高法院要求进行宪法审查。那些大法官们的投票结果是认定此法案没有违宪，但这只不过是因为大法官中属于民主党的人数多于属于共和党的人数——凡是属于民主党的大法官都投了反对票（即反对认定医改法案是违宪的），凡是属于共和党的大法官都投了赞成票。医改法案实际上是不是违宪姑且不论（我认为很明显是违宪的），只论投票选择是如此泾渭分明地按党派分裂，怎么可能那么巧？这说明大法官们在投票的时候根本就不是根据宪法来客观判断医改法案是否违宪，而只是根据党派立场来做出选择。这些所谓的“宪法守护神”还哪里是在守护美国宪法？他们分明是在践踏美国宪法，将党派利益置于国家大法之上！掌握了运用法律的最高权力的人，却居然都不约而同地不肯守法，但美国民众能奈他们何？你说美国到底是宪法治国，还是大法官这帮“党棍”在治国？
更可怕的是，为了维护法治的形象，西方国家甚至将法律一直修改到政客“损民利己”之为不会被定性为非法，即直接将之合法化了。最典型的就是贪污腐败的行为，在中国自古至今都绝不可能在法律、乃至道德上认同（于是廉洁清正的包青天被高举），却在西方国家里被合法化了——直接了当的金钱交易是政治献金（美其名曰“政治捐款”），间接的物物交易是选票交换（互投赞成票）。西方国家的所谓廉洁，其实是通过把垃圾（bad）定义为好东西（good）而达到清洁的标准的。正如在美国使用瘦肉精是合法的，从而就杜绝了会发生这方面的食品安全问题的可能。这，才是修炼到家的“高精尖”的法治境界吧？
孙文这一段话里，其实也有意无意地踢破了这电视剧后半部分的剧情中议会与袁世凯反复地就“临时约法”改成“宪法”的斗争的“图样图森破”（幼稚）。观众只要不局限于中国这段历史，而是放眼去看其它发展中国家搞“宪政”的历程，就会发现即使被议会成功地制定出一部在纸面上是完美无缺的宪法，又能怎样？南美诸国，以及非洲有一个就是由美国黑人回去建立的国家，它们的宪法几乎是逐字逐句地照抄美国宪法，但法治精神何曾有真正地在那些国家里落实过？有法不依，等于无法。而法治精神可并不是靠呼吁、教育就能形成的社会观念——看看现在中国的舆论，涉及所谓的“强势群体”就要求法治，涉及所谓的“弱势群体”就要求人情。安庆枪击案的事件官方都已经公布视频了，还是不相信，认定是“断章取义”，专家作证也被一口咬定是被政府收买的“砖家”；情况有类似之处的成都男司机殴打女司机案，男的行车纪录仪的视频公开之后人们的同情心就立即逆转。不要简单地认为这是因为政府没有公信力，而是根本就是民众其实不想要法治，想要的只是对自己有利之事！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情况里是“弱势群体”，所以他们只管关怀弱势群体，其实关心的是自己。面对中国的局限条件，能最有效地真正推行“法治”的方式还是张五常教授从《还不是修宪的时候》到《中国的经济制度》中指出的以“地区竞争制度”这种通过层层合约把各方利益都捆绑在一起的方式，而不是简单地写一部在字面上照搬西方的宪法，并妄图政府与民众都突然化身圣人，一夜之间凭空就拥有了坚定稳固的法治精神。
最后谈一下袁世凯的“复辟帝制”。关于这个历史事件，通常的观点有两大误区。其一，是细致地分辨袁世凯要复辟的并不是清朝式的封建帝制，而是日本式的君主立宪制。历史教科书通常有意无意地把后者混淆为前者，将袁世凯打为走倒退之路的败类。但其实我觉得这种辨析毫无意义。袁世凯就是想做皇帝，只不过清朝式的封建帝制在客观上已经回不去（因为毕竟清朝皇帝还在，如果真的是恢复封建帝制，那就是要像后来的张勋复辟那样让逊位的溥仪复位，而不是他自己竟然取而代之做皇帝，所以他不可能主张恢复封建帝制），要做皇帝就只能做日本式的君主立宪制里的皇帝。实际上当时经过他强行修改“临时约法”为“新约法”，所谓的宪政共和已经在实际上沦为袁世凯的个人独裁。因为总统一个任期就是10年，到期时只要议会同意就不必举行选举、继续连任。而议会已经被袁世凯完全把持，只等同于总统的一个橡皮图章，根本不可能不同意他连任。而总统在宣战、设立新官制……一系列的重大问题上都可以不经议会同意就直接推行，权力极大，完全可以撇开议会来执政。在这种情况下，袁世凯实际上已经与皇帝无异——除了一点，他的总统位置无法名正言顺地让儿子继承。对了，这才是整个问题的关键！为什么袁世凯要恢复帝制，明明他实际上已经掌握了与一个皇帝几乎没有区别的庞大的独裁权力，他何苦非要这个虚无的名头不可？
所以，这就带来我要指出的第二大误区。那就是人们认为袁世凯老糊涂了，才会明明已经大权在握与皇帝无异，还非要搞个皇帝的虚名，与晚年的拿破仑是如出一辙，以致一失足成千古恨，晚节不保。其实不是袁世凯或拿破仑老糊涂，而是要到他们老的时候才会想到一个没有皇帝名头的独裁者与有皇帝名头的独裁者之间的重要区别：他们所掌握的独裁权力无法由儿子来继承。你如果一生积蓄起庞大的财富，最后却发现一分钱都不能传给儿子，你能甘心吗？权力也是财产的一种，是政治上的财产而已——这个系列评论在之前分析政治上的民主与经济上的公有制是如出一辙，就已经点出了这个关键。更麻烦的是，如果独裁权力无法传给儿子，他一死之后，受其独裁权力压制的人很可能会群起而攻之，对他的儿子、乃至整个家族进行秋后算账。这样，不仅仅是权力这种财产无法给儿子继承让人难以甘心，更是牵涉到要保护自己家族后代的考虑。当然，理论上袁世凯可以通过一些政治运作让议会在他死之前就把儿子选为新总统（像新加坡的李光耀对儿子李显龙就是这样做的）。但这是政治运作，没有制度保障，而且袁世凯已经老到他觉得自己来不及为儿子长远布局了（这跟李光耀为儿子李显龙长远布局不同），即使在他生前勉强把儿子推上新总统的位置，很可能他一死，议会就会马上把他的儿子换下来。或者就算他的儿子能成功“接任”他的总统位置，他的儿子的儿子呢？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呢？（李显龙现在就有这个永无尽头的担忧与不确定性。）总之，都还是不如他做了皇帝，在制度上明确地保证了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能一直继承下去那么可靠。（当然，即使是皇帝也有可能最后出现末代皇帝——袁世凯自己就亲手缔造了一个——，但毕竟继承失败的机率比没有制度保障的低。）所以，袁世凯一点都没老糊涂，尤其是他一旦知道原来是自己的儿子欺骗了他，其实国内外的舆论都完全不支持他恢复帝制，他马上就选择退回来，虽然已经是毁了自己的晚节，但至少还是在自己有生之年保全了家族，这都证明他的明智（精明）毕生都没有智商下线。愚蠢的是他的儿子（真是名符其实的“坑爹”货），而不是他啊！作为一个明智的独裁者，他是重视舆论的；他那愚蠢的儿子却以为不顾舆论也能办成大事，竟然伪造舆论来瞒天过海，以为瞒过掌握庞大权力的父亲就能成事，岂知他父亲深知越是操纵庞大权力的人越不能真的毫无顾忌地随心所欲胡作非为，否则最后一定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我特地挑出这一段来说，可不仅仅是为了澄清一些关于袁世凯晚年糊涂的误会，而是要由此引出一个重要的观点：如果要搞独裁，家天下式世袭制的独裁（即君主制）是最可取的！纵观全剧，我发现真正最懂政治的人（而不是理想化的书呆子）是杨度这个主张君主立宪制的人（有趣的是真实历史中他最后加入了土共！）。他在剧中有一句台词，一掠而过，我估计很多观众都没留意，但我注意到并记住了。那句台词是解释他为什么支持君主立宪，而不支持宪政共和（即议会民主）。他说国家有一个君主，其权力可以由后代继承，是有利于政治稳定的（大意如此）。所以他主张中国必须有个皇帝，无论那是清朝的还是袁世凯自己，他是无所谓的。真高人也！他的思想境界之深远大大超过了那个时代的所有政治思想家之和！他深刻地明白“皇帝”在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中的重要性，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最高权力用世袭制的方式来传承是租值消散或交易费用最低的。自从写作《经济学讲义》的“政治经济学”一讲以来，我经过了后来写作《贸易的真相》的“重商主义”一讲中关于中国古代整个政治制度体系的梳理，到把思考延伸至现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从地方政府层面到中央政府层面），我严格地遵循着经济学理论反复地想啊想啊，直到今天，还是无法找到一种最高权力的继承方法能综合地优于世袭制。100年前的杨度，他到底是怎么想到的？！如果真实历史中的杨度确实如这部电视剧里描写的那样，我真要对他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了。
由此还可以引申到另一个关于孙文的剧情，我认为是整部电视剧对他的所有描写中的唯一亮点。那就是二次革命失败后，孙文再次流亡日本，这时他“痛定思痛”，认识到从以前的同盟会到如今的国民党都是个松散的组织，任何人只要表示与其党纲志同道合就能加入进来——以至于连袁世凯的马仔赵秉钧那样的人也能在口头上说是认同国民党的主张、实际上只为了政治上的利益而加入国民党——是革命失败的关键原因，于是他将国民党改组为一个纪律严明、等级也随之极为森严的组织，入党要宣誓，甚至要宣誓效忠于党魁个人。黄兴因而认为他是在搞个人崇拜，已经与原来的“共和”（其实是民主自由）的初心背道而驰，二人在思想上的裂痕加深。持有价值观的历史学家一般认为孙文在这个阶段思想沦亡了，评论中也多有用“黑化”来形容这段对孙文的描写。然而，客观地面对事实，在这之后的国民党、以及更后来的土共，正是延着孙文的这个思想转变之路走了下去，并赢得胜利！什么民主自由根本无济于事，强势的独裁主导才有机会真正地解决问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英雄就是要以成败而论的。孙文要不是有这个思想转变，何来今天他被国共两党都尊为国父的地位？但这个现实实在是对“走向共和”这个价值观太过啪啪打脸了，而迷恋价值观的历史学家与观众是不肯承认被打脸的，反而是沉醉于一种看着伟人思想堕落的悲剧美感之中。我相信编剧是基于这种悲剧美感而如实地——而非此剧在其它地方都一以贯之地不惜扭曲、甚至编造事实都要美化地——描写这段历史时期的孙文。因为其后他一如既往地美化着孙文，直到剧终之时还让孙文念那长长的一段关于共和（其实是民主）的理念的独白。“黑化”之后还能如此面无惭色地说着与他在日本改组国民党时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自相矛盾的话，稍有逻辑的人都会觉得孙文简直是虚伪透顶了。然而评论中全是被这美妙动听的演讲感动得欲仙欲死之人，连一个清醒的评论都没有（相比之下，在其它剧情后面的评论总还是能够找到哪怕只是一个清醒的评论）。
于是，此剧孙文的角色最终还是脱不了狗血玛丽苏的本质。但更可悲又可怕的，还是观众居然被狗血玛丽苏洗了脑也不自知，这是何等高精尖境界的狗血玛丽苏啊！这还真怨不得此类历史正剧遭禁压制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小时代》、《武媚娘》之流的大行其道，因为虽然乍一看貌似前者是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后者是媚俗庸劣的下里巴人，但观众们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内心深处都是迷恋狗血玛丽苏之人。高级的狗血玛丽苏与低俗的狗血玛丽苏之间，实在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遥。
最后的最后，略提一下此剧的另一个缺点，那就是剪接与次要人物的安排都存在着BUG。如前半部分有些戏份不低、也相当讨喜的人物，竟然在后面不知不觉就没了，如辜鸿铭，我简直觉得他好像是杨度那样的人物，坚持理念却并非书呆子，可惜对他的思想描写不多。又如盛宣怀。这些人物随着李鸿章去世，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还有一些剪接也很混乱，例如前半部分孙文第一次试图起义失败后逃到日本，就同时出现了前后矛盾的两个版本：一个是他先逃到美国与其兄见面，再到日本；另一个是他先逃到欧洲，再到日本与其兄见面。显然是编剧设计过两种剧情，都拍了出来，剪接的时候却没有把其中一个删除，都连在一起了。后半部分有更多这种混乱的剪接。例如袁世凯与黎元洪一起等候议会选举他们两人之中的谁当上总统，上一集结果还没出来，袁世凯在不断地半调侃半恐吓黎元洪，下一集开头却已经一下子跳到袁世凯当选了总统，强横霸道地逼迫议会把“临时约法”改为“新约法”，使他在实际上成了终身任期且大权独揽的总统。到底袁世凯是怎么压过黎元洪当上总统的，中间这一部分给错误地剪掉了（我看的已经是完整的海外版，所以不是国内播出版被剪掉。按理说这种“黑”袁世凯的剧情也不可能怕通不过审查而自行剪去），导致剧情跳跃不完整。
（本系列评论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