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只松鼠
4月初的一个周六下午,中国科技会堂的演播厅正在放映一部纪录片。这部由美国Discovery频道制作的《生态之城系列》,旨在警示未来的城市交通。可以容纳236个人的观众席爆满。每一个座位都得提前预约才能得到──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
你必须先在网上报名,直到收到一封邮件确认信,你的名字才会出现在观众名单里。到那天为止,科学松鼠会的“小姬看片会”已经是第十五期。这个活动的消息星期四发布在松鼠会的网站上,短短一天后,报名已满。人们争夺的并不是电影本身。在那个漫长的下午,电影只播放40分钟,而余下的将近3个小时的讨论会,才是所有人争相报名的理由。有些人准备向专家们提问,有些人只是为了聆听别人的看法。当然,还有许多人,专程前来,只是为了看一眼现实生活中的那群松鼠。
其中一只松鼠,是个穿花短裤的俊俏女孩。大家都叫她小姬。她是这个活动的主持人,负责调动整个演播厅的讨论气氛。有时是严肃的科学问题,有时又调侃着这个时代的社会问题。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她,在大厅里游动。
小姬可能是“科学松鼠会”里最活跃最引人注目的那只松鼠,不仅漂亮,还能说会道。但当天下午,坐在前排角落的还有另外一只著名松鼠。姬十三,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生。他在两年前创办了科学松鼠会。凭着非凡的网络人气和以科学专业见长的知识普及,这个团体吸引了众多对科学感兴趣的年轻人。某种程度上,他们一直努力去完成中国官方科普机构多年来尝试的工作──向大众传播科学常识。
2009年10月,科学松鼠会以一场盛大的“科学嘉年华”把自己推向舆论的巅峰。他们得到所有人的盛赞,尤其是年轻人和知识分子的喜爱。他们推出的每一篇文章,都极力秉持着专业科学精神和幽默八卦的文风。100个会员松鼠,相当于100个不同领域的科学作家。
但自从2008年创办以来,这个团体一直处于一种边缘的公益状态──团体本身没有任何收入,全凭几个松鼠吭哧吭哧辛勤劳作,却没有任何报酬。从一开始,他们的口号就是“让科学流行起来”。他们将科学比喻成一枚枚难以开启的坚果,虽味美却不易入口,而他们自己则是剥开坚果的松鼠,将有营养的果仁剥出来,奉献给大众。可是,松鼠自己也要活下去,他们的果仁在哪里?
很少有人知道松鼠会靠什么生存,或者,他们到底能生存多久?
这一切都得再由那个最著名的松鼠姬十三来解决。
对姬十三而言,没有科学支撑的人,在某种情况下也是弱势群体。但这种信念很显然得不到传统公益圈的认可
逼成CEO
我第一次听说姬十三是在三年前。那时他正准备将三年来的专栏集合成一本书出版。虽然人在上海,但他的影响力却广泛推及到北京等大城市的文化青年中。32岁的姬十三是个白面书生,尽管多年来他总是隐藏在文字背后,但和大多数实验室理科生不同,他有着出色的社交天赋。他总是面带微笑,说出来的话已经过严密的思考。他给自己的博客取名为“脑力劳动”:“科学是极其枯燥的,但也可以是非常有趣和美妙的──只要我们办得到的?话。”
这个复旦大学神经生物系的博士,从2004年开始向媒体投稿。那时他还是研究生,当时的女朋友刚好是新闻系,她建议姬十三随便写点什么。他的文笔以幽默见长,擅长将枯燥的科学知识用好玩的故事讲出来。他的一位朋友曾说:“姬十三善用生物学术语创造一门新的流行文化派别,学院派的顽皮,进入大众流行渠道,很容易为热衷于智力游戏的年轻人群效?仿。”
2007年,在写了三年的科学专栏后,姬十三面临对未来生活的重要选择。他可以拿着优秀的毕业论文,像他大多数同学一样,申请去国外继续走学术的道路。或者,他留下来,在上海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他曾分别去一个事业单位和一个制药公司实习,但那两段经历并没有给他留下好印象。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干,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
毕业后的半年间,姬十三每周大约要写三篇稿子。这些科学小文章为他迅速赢得一大批粉丝。事实上生活也没那么糟糕,他一个月可以赚到将近一万元。但专栏作家当久了,他觉得这种生活仿佛没有尽头,他想酝酿更大的动作。
2008年3月,他北上来京。一个月后,以姬十三为核心的科学松鼠会成立。他们的网站,以群体博客的方式,频繁更新大量的科学短文。到那年年底,松鼠会已经成为中国民间最有影响力的科普团体,入选“2008中国科普十大事件”。这些松鼠分布海内外,大多都是不同科学领域的年轻专家。除了有文章发表在媒体拿点稿费,他们几乎都是义务劳动。
姬十三自己也有一份工作。但随着松鼠会展开一些线下活动,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以业余的姿态,来支撑起整个团体的工作。事情很多,但却没有报酬。唯一的可能性,是将松鼠会变成一个公益性的非营利机构(NGO)。这样,也许有机会去向一些机构申请经费。
但在中国,注册一个NGO会遇到许多法律上的瓶颈。他们必须得找到一家挂靠单位,这意味着需要更多的政府关系,或者烦琐的程序手续。“何况公益圈并不是很认可我们。”姬十三说。
科普算不算公益?这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传统公益圈的人认为,只有那些帮助弱势群体的团体,才具有公益性质。姬十三常常被人问到:“你们在帮助谁?”他回答说:“我们在帮助城市青年人提高科学素养。”“你们是锦上添花,”对方说,“但不是雪中送炭。”
对姬十三而言,没有科学支撑的人,在某种情况下也是弱势群体。但这种信念很显然得不到传统公益圈的认可。他曾经试着去咨询一些NGO孵化机构──类似中小企业孵化器,以培养NGO为目的。但他得到的答复是:“你们已经很有名了,还用孵化吗?”
到最后只剩下一种方法。松鼠会只能去注册一家公司,尽管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松鼠会本身并没有任何赢利的打算。在中国,这种迂回曲折的途径,是许多草根NGO的选择。大多数原本试图注册NGO的组织,最后都以工商注册公司的名义生存。“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姬十三说,“没有办法之后的办法。”
2009年1月,经过松鼠会几个核心人物的讨论,他们在北京正式注册了一个文化传播公司。三个月后,姬十三辞去先前的工作,专职成为这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要带领这群松鼠挣钱了。
少有人知道松鼠会背后还有一个松鼠文化传播公司。尽管公司成立的主要目的是为松鼠会打下经济基础,不过这仍然招来一部分人的质疑
卖的不止是坚果
一群松鼠文化传播公司最初的办公室,是北京崇文门附近的一个居民楼。8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房租不到3000元。几个股东凑成30万的注册资金,姬十三是大股东。在公司运营决策方面,他说了算。不过,办公室总共也只有四个人。
对外界而言,这个公司到目前为止更像是一家图书工作室。松鼠会的科学系列丛书,在公司成立之前已经出版了第一本——《当彩色的声音尝起来是甜的》。但这本书赚来的少量收入,并不属于新公司。姬十三如今仍然留着这笔钱,他说那属于松鼠会。
大部分时间,姬十三的公司团队都把主要精力放在松鼠会上。他在公司内部成立了一个“光芒阅读工作室”。去年,他们编辑了松鼠会的第二本书——《吃的真相》。公司可以从这本书获取3%左右的策划费用,版税的大部分收入将归作者所?有。
但依靠图书策划来维持一个公司,几乎不可能。“图书出版是靠量来获利,印刷太少,那肯定不挣钱。”姬十三说,“而科普书从来都是小众图书,我们一年确实赚不了多少钱。”
在崇文门的起初几个月,他决定自己不拿薪水。但很快,朋友介绍的两笔业务救活了他们。一个是帮电视台策划了一档科普节目。此外,公司接了一份他们从未干过的活,帮一个大型国企制作一份企业社会责任报告。前者是姬十三团队的强项,但撰写后者却没那么容易,他们不得不寻找另外一家公司合作。无论如何,这两笔收入居然让这群松鼠获得了小小赢?利。
姬十三说,他们做的大多数事情,是外围人看不到的。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松鼠会的背后,还有一个松鼠文化传播公司。尽管公司成立的主要目的,是为松鼠会打下经济基础,不过这仍然招来一部分人的质疑。一些人不敢相信,他们眼中纯洁的公益团体,也会染上商业的气息。但另外一些人认为,狭隘的眼光只会导致松鼠会最终土崩瓦解──他们必须得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商业也许不是最好,但却可行。
股东内部的争论也从未停止。更偏向于商业化的人认为,公司应该利用松鼠会的品牌,去赚取更多的利润。这样的机会其实很多。比如一些出版社希望在某本书的封面打上“科学松鼠会推荐”的标志,为此他们可以支付报酬。但另一些股东则认为,这种方式无疑会损害松鼠会的公信力,那将得不偿失。姬十三谨慎地平衡这一切。
作为首席执行官和公司的大股东,他有权决定公司在商业化道路上走多远,如何运营,才不会偏离他们的初衷。但他决定,在松鼠会那边,他只拥有最普通的一票,没有决定权。可是某种意义上,一群松鼠文化传播公司已经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团队。
一个以商业利润为目标的公司,和一个试图以公益性质存在的团体,如今交织在一起。在大量的决策面前,姬十三不得不同时考虑上述两者的根本利益冲突。他总得牺牲点什么。
2009年10月,为了举办那场盛大的科学嘉年华,整个团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有限的人力和资金情况下,我们定了一个非常高的目标,然后要靠自己把它做出来。”姬十三说,“达不成就全部砸了。”
那是个寒冷的周末,活动却非常成功。但没过多久,姬十三失去了一位创业伙伴,团队中的一个市场经理,她说压力太大,决定辞职。那是公司成立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活动,但也是第一次有人中途放?弃。
他们害怕这么一个优秀的团队最后因为经济而死掉,但同时,他们也担忧他在商业上走得过于偏?远
松鼠的两个面孔
我和姬十三约在北京现代城的一个书店门口碰面。书店的玻璃橱窗里,醒目地展示着松鼠会策划的两本科学丛书。但姬十三自己的专栏合集却一直没有出版。他回头看,对过去的文章并不满意,可自从创业以来,他已很少有精力再去写新的文?章。
2010年1月,姬十三把办公室换到了现代城一栋高层建筑里。180平方米的大房子,宽敞明亮。但这里的房租差不多是之前的四倍。客厅摆着四排简易桌子,坐满了人。公司成立一年后,姬十三的队伍扩大了好几倍。他还在不停地招人。他说,相对于资金,人才缺乏更是他们的软肋。
他需要更多既懂科学,又懂管理,最好还能当个编辑,搞点活动的松鼠。但更多的员工,意味着更多的开销。以目前的规模来看,一群松鼠文化传播公司每个月将近10万元的成本。和一年前相比,这个数字也翻了好几倍。但外界似乎仍然看不清,这个公司到底以什么在赚钱?它能坚持多久?
姬十三不愿对此多谈。他的自信,对于维持整个团队的运营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你不担心?”我问他。“不。我比较乐观。”他说,“如今账面上的钱,已经够我们坚持到年底。”
这些钱都从哪里来的?除了股东们追加投资的一部分(姬十三也在继续往里投钱),这些收入几乎都靠公司接下来的零散的项目。可能是帮电视台策划一个节目,可能是政府的一个科学项目,也有可能和一些大型企业的合作。但他们也许再也不会接着撰写社会责任报告这种业务。“那太难。”他说,“而且我们尽量挑选和科学有关的合作。”
但姬十三的一些朋友仍然很担心。这种忧虑来自两方面,他们害怕这么一个优秀的团队最后因为经济而死掉,但同时,他们也担忧他在商业上走得过于偏远。对于身在其中的姬十三来说,他正努力打消这些疑虑。
他给我两张名片。一张写着科学松鼠会,上面留着姬十三这个名字。而另一张,有文化传播公司的全称,他留下的名字是嵇晓华,他的真名。这是他给未来准备的两张面孔。
姬十三决定把科学松鼠会和文化传播公司完全分开。其中最重要的一步,又得回到一年前他尝试的途径,他要从法律上把科学松鼠会变成一个真正的NGO。他计划在今年下半年,在上海注册。如果成功,那意味着姬十三的团队中,有些人可能得带着两张名片。一张是商业的,一张是公益的。
他们从商业公司赚来的钱,会支持一部分给松鼠会,作为基础运营的费用。同时,松鼠会作为一个合法的NGO,也终于有机会自己去寻找基金会的支持。“我希望两边都能大起来。”(姬十三希望明年松鼠会的运营经费可以达到一百万)。
以商业反哺公益的模式,并不新鲜,但这可能更需要一个拥有坚强性格的人。像大部分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一样,姬十三的理想主义情怀是他接下来事业的重要支撑。他希望科学松鼠会能真正从大众文化的角度去传播科学。“它应该更有担当。”他说。
但无论姬十三以哪个面孔出现,他都才刚刚开始。2009年,《南方人物周刊》评选“我们时代的青年领袖”,“科学松鼠会”获得了团体奖。在颁奖台上,姬十三坦诚当年靠的是激情和理想,但一年以后仅凭激情,没有办法再维持这样一个事情。“我们进入了很关键的年头。”他最后说,“我们要维系当初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