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最近帖吧里来了位正在香港的大学读经济科的学生,水平相当不错,以下是他在灌水帖里发的一篇文章。最后会附上我的回复,主要是补充大陆的情况)
今晚跟一位老师聊起学券制,我的看法是比不上废除资助教育,但对比今天香港直接拨款到学校的资助教育制比也是大跃进——考虑到政治局限,要立法会通过废除资助教育是天方夜谈了,退而其次好过冇;起码可以激发生产者提高教育服务质素,将「人之患」逐出市场。
老师觉得就算行学券制也无助提升教育水平:无能之辈还是可以奇招百出,比如专给好成绩来招徕学生,寄生虫还是自有生存之道。
我想了想,不对,寄生虫还是斗不过市场的:货币印多了会贬值,成绩滥发了一样会「眨值」——学生毕业後,投身到劳动市场也好,升学走学术之路也罢;老板或教授要的可不是分数而是生产力。看分数不过是节省信息费用下对毕业生的一个粗略判断,滥发成绩的结果就是使老板或教授使用分数准则去分辨谁是真才实学的信息成本激争。需求定律说,要麽要局部放弃这准则,把某些滥发成绩者「拉黑」,他的学生得一亿分也视而不见;甚至完全放弃这准则,改以面试等其他方式取录。
老师想了想,还是不同意,举了香港中学的补习市场作例子:补习市场是用者自付,学生通过(香港主要有三家)大型补习社去报读不同导师的课程,导师按收生人数再与补习社分账。但补习市场的老师质素在香港的都有目共睹——猜试题背答案,总之是教考试不是考学问增加学生知识租值的地方,有真才实学的是凤毛麟角。老师问我,香港补习市场越做越大,补习天王坐名车住豪宅,市场力量可没有对付过这些寄生虫吧?
前阵子一位香港补习天王以千万年薪转会(从一家补习社转到另一家旗下),Facebook中的评论大多是斯文扫地,补习天王为钱毒害学生云云.....先不管这些评论是因为葡萄酸了还是义愤,我好奇的不是价值判断,是这现象该怎样解释。暂时的想法是追骂补习天王是吠错了树,真正造就了这补习市场不是别人,正是政府的教育局。
香港政府资助教育由来已久,资助也算了,还要屡屡插手;其中一项奇招就是要逼使香港八间大学一律要留下大部份学额以公开试成绩为准则收生;公开试则是香港教育局下面的「考试及评核局」(简称考评局)的手笔。依我看,这是另一种形式地让产权成为无主孤魂。
这里先离一下题,想像一间大商场,有大大小小的铺位出租,客似云来的店家想当租客,商场老板考虑店家带动人流的租值增值,一般会较低价甚至可能免租租出铺位;听到我想卖臭豆腐帮他赶客,立即把我扫地出门,这是市场现象。小至超级市场把位置占优的货架留给好卖商品,滞销的要多收「上架费」;大至张教授对县级竞争时招商的分析,都是相通的现象。
问题是大学呢?如果我是一间私立大学的老板,有「独裁」招收权去决定谁当学生:碰见天才觉得可以「校以徒名」来增加学校的品牌租值就减学费甚至不收学费;碰见蠢到死的就铁价不二,亦复如是。想像一下现在我老眼昏花要退休了,我可以选择把全盘大学生意的产权转让给别人;也可以局部出售产权,比如可以把招收权卖给某君,重点是这招收权是大学生意产权的一部份。於是可以看到,香港教育局要求八间大学一律以公开考试来作准则,是夺走了大学主事人的一部份产权!想像一个极端情况,政府从今天起把这个夺来的生杀大权送给我,从今以後由我决定谁可以入大学——不难想像我今年新年会收红包收到手软吧。
更有趣是,被香港政府夺走的这份产权她自己没有全部留住,只保留住一部份——并没有完完全全从今以後由香港教育局决定谁可以进大学,只是局部地扭曲成以考评局主持的公开考试作准则,当然,公开考试要收费的,当年我报考交了二千多元给考评局。可以这样想:「决定某人可以进大学」这份招收权利被斩成两半——一半是「决定某准则来判定谁可以进大学」的权利,另一半是「决定该准则下谁胜谁负」的权利。不难看出这两项决定兼有就等於有招收权。
重点是,教育局只是拿走了前一半:只指定了以公开考试作准则以收取考试费把一部份租值吞下,剩下的一半产权却没有交给某人,只是随风散作无主孤魂。无主的「决定胜负权」自然会惹来竞争,竞争下以租值消散最少为准则,而市场是唯一没有租值消散的准则。那可以直接贿赂改卷员吗?香港公开试的改卷方法是把试卷随机分派给全香港所有愿意作改卷员的中学老师,学生要查出谁是改卷老师或者老师去联络被改者作交易的信息成本高得吓死人,成就市场交易的交易成本太高,不能成市。於是退而求其次,的确没人说自己掌握了「决定公开考试准则下谁胜谁负」权利在市场收费,却有补习天王声称自己有独得之秘,掌握了「帮助公开考试准则下取胜」的知识产权作替代品在市场收费。思想知识是共用品,委托在上课资格(进课室前要出示学生证)和课堂笔记上出售,於是有了今天香港大行其道的补习市场。
這思路一般化起来就是:「当一项产权被夺去,卻不是全部夺走,而只是局部地以决定准则來抽油水的形式夺走,剩下来「决定该准则下谁胜谁负」的权利便作为无主孤魂。
於是:(1)如果交易成本低就会立即成市交易(考虑到市场是唯一不会有租值消散的竞争准则),於是「决定该准则下谁胜谁负」的权利(和因权利得享的租值)就被界定到胜负仲裁者手上。(2)而当交易成本高得不能成市,往往会催生出一个次级的新市场,於是「决定该准则下谁胜谁负」的权利就被新市场参与者在尽可能减少消散下瓜分租值。(3)甚或两者同样出现。而一旦那种以决定准则夺去产权的行为消失,为在准则下胜出而作的直接交易或催生出的那个新市场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记得张教授的說法吗?没有管制就不会有贪污。是的,海关管制为例,不就是把进口权斩成两半:前一半是「决定某准则来判定谁可以进口」的权利,另一半是「决定该准则下谁胜谁负」的权利。前一半在政府制定准则的部门手里,後一半在关员手里,一般情况下跟关员做交易比跑遍全香港配对改卷员和学生的信息费用低得多(当然,进口获利也往往比一个大学学位高得多),於是时有听闻贿赂关员,还未听过香港公开试有谁贿赂改卷员去。而以车牌作准则局部地夺走行车权时,则既有教考车牌的驾驶学院大行其道,也有人尝试贿赂考宫——考车牌的考宫就坐在旁边,搜寻的信息成本只是把头扭转九十度。到最後,如果那种以决定准则夺去产权的行为消失,张教授说了如果没有管制不会有什麽贪污;也可以看看香港本科招生和硕博招生:前者如上文说的被教育局决定了公开考试作招生准则,後者没有规定过什麽硕士博士生公开考试,於是从来没有看过有补习社搞升读硕士博士的补习班。
在网上,骂贪污的不计其数,声讨补习天王毒害学生也不少,人满为患,不用我多参一脚骂两句了。我有兴趣的是分析这两种千夫所指的行为背後的成因: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现象,都是起自部份产权因准则提出而变成无主孤魂,催生出来减低租值消散。
按:如果准则是产权拥有者自己定出的,当然常见,也会有上文(1)-(3)点的现象出现,没什么特别:我有批准谁人进我家的权利,看见某君鼠目獐头来拜年不让他进我家门,他拿出大礼要跟我「交易」,我满面堆笑请他进屋;幼儿园自发地以面试作准则,於是教小孩子面试的课程大行其道......这些现象数之不尽,但与本文要旨——分析产权因为强立准则而被部份夺去会发生什麽现象来对贪污和补习成市等现象作一般性解释——无关。
結語:说了这么久,回到解释补习市场师资惨不忍睹的解释吧。老师问,为什么市场力量没有把只教考试的低劣师资赶出去?打个比方:你上火去看中医,老中医给你开了药方,叫你不要吃煎炸食物。结果你回家一口薯条炸鸡配一口中药,病没好就怪罪老中医医术不精,这说得过去吗?一方面希望市场力量在教育行业运作把劣师淘汰,一方面却是政府强立准则硬生生造就出今天的补习市场,然後反过来以补习市场师资低劣来印证市场力量不可取?为什么补习市场师资低劣?补习社为什么不教学问只教应试?看看是谁强行立下什么样的准则就知道了吧。是的,适者生存,你试试強立个准则「身高低於180cm的一律处斩」,这样淘汰几代下来,社会就只剩下高个子和高个子生出来的高个子。
以下是我的回复:
补习社只教考试技巧不教真正的学问很正常啊,因为市场对它们就需求就是就应付考试,所以它们才叫补习社而不叫学校。但对比外国的私立与公立学校,你哪里见过优秀的私立学校只管教考试技巧不教知识的?不仅教知识,而且不限于书本,还有很多课外活动综合培养学生各方面的技能。
朋友在美国偶遇城市的节日巡游,当地各个学校都派出方阵参加。她说远远只看精神面貌就已经可以猜出哪个方阵是私立学校的,哪个方阵是公立学校的,百发百中!私立学校的方阵学生阳光灿烂、朝气蓬勃,公立学校的方阵学生死气沉沉、僵化呆滞。
补习盛行是一边推行义务教育(导致正规学校的老师没有积极性提高教育质量),一边又没有废除考试制度(导致测试学生接受的教育质量高低的压力仍然存在),于是学生只好在正规学校教育之外再加补习来应付考试。补习社当然只管考试内容,不管是否学问知识了。考试本身就不是市场竞争,验证教育质量有偏差是无可避免的,这种偏差就传导到补习社上。这哪里是市场失灵?分明是行政扰乱了
以补习社的功能而论,只教考试的师资是优质,不是劣质呢,当然不会被市场淘汰。正如大排档的功能就是提供廉价食品,怎么可能因为卫生状况不如五星级就被市场淘汰了呢?
对比一下知道,凡是搞义务教育又没有考试制度的西方国家,不会盛行补习,有钱人上私立,穷人上公立,私立学校出来的读好大学,公立学校出来的读差大学甚至读不了大学,直接通过教育进行了阶级分层与固化。这是西方国家的普遍现象。
而凡是搞义务教育又有考试制度的东亚国家,一定盛行补习。有补习社托着部分的教育质量,东亚国家的民众的受教育水平平均高于西方国家,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好于西方国家除了少数精英普罗大众连简单计算都一塌糊涂的情况。
当然最好的还是不搞义务教育,民众自己付钱。中国在07年之前其实就是这样,号称义务教育,其实通过择校费等方式曲线回收了学费,基础教育之强冠绝全世界。至于高考,太多人胡乱骂而不懂。以中国人口如此之大,高考能大规模地迅速测试学生的教育水平,虽然有偏差,但考虑到人口庞大的局限条件,其实已经是最好的制度。
同时,以前的高考是有各种保送、加分的附加安排,使得未必擅长考试的天才通过保送(由各名牌中学向名牌大学推荐,越是级别高的中学的推荐越能被大学接受,与美国的推荐信制度是类似的,名牌中学绝不会胡乱推荐有钱关系户而一定是推荐自己真正优秀的学生,否则砸了名牌得不偿失)中国科技大学还专门有“少年班”来收录特别天才的少年提前读大学。加分有体育加分、艺术加分,也是兼顾那些有体育、艺术天份但文化课考试成绩不够好的学生,通过给他们加分来让他们更容易读上名牌大学。
所以说高考制度扼杀天才完全是胡说八道!以前的高考制度其实设计得相当巧妙,既兼顾天才,给他们另辟路径;又要适应中国人口众多、不可能全面搞美国的推荐信制度(交易费用太高)的局限条件。中国在短短十几年里经济一飞冲天,除了改革开放之外,高考为中国的基础教育质量严格把关,为工业化提供了大量质素优异的劳动力,也是功不可没的。
恰恰是07年后开始真正推行义务教育(禁绝择校费等曲线回收学费的行为),才开始摧毁中国的基础教育,对高考的诸多质疑虽然一直存在,但也没有太动真格地去改,现在却真的开始打着什么“公平”的旗号取消加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补习班也大行其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