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悬弧之庆,八方来仪。他是经济学泰斗,于是我等布鼓雷门,开了两天的经济学研讨会,拿出自己称意的作品,以文为贺。当今中国重量级的经济学家悉数到场,然而最大的亮点却是周日早上的“非正规军”——李俊慧贴吧的读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学习了经济解释,运用经济理论来观察身边的现象,甚至投资、做生意,让人耳目一新。
吴鲜平是一位村镇银行的行长。他指出,村镇银行是“被设计出来的银行”,政府想借助这个制度去解决农村农业“融资难”的问题。然而,信息费用才是导致“融资难”的根本原因。政府还没有弄清楚这个问题,就已经用热情去替代了科学,设计一个村镇银行的金融制度去改善所谓的“信贷风险”。面对这样的约束条件,作为行长的他只好想办法,通过各种合约的组合来规避政府的管制,尽量降低政府各种金融管制所带来的租值消散。
王玉霞老师的演讲题目是“学科建设基金分配和使用过程中的租值耗散”。她认为高校里的学科建设基金,是胡编的申报、糊涂的审批,如果配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监督,资金的产权划归个人,其破坏性就没有那么大。当出现严格监督时,就使得花钱成为一种负担——开可有可无的会,到处旅游,产生租值消散。大学的特点是生产周期长,生产风险大,还有另一大特征就是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不分——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都是团队建设、都是学科建设。因此应该在短期增加学科建设基金使用的自由,长期取消它直接提高老师的工资,这样才可以节省审查和分配环节,以及这一过程中的关系博弈、金钱博弈。
张浪用“佃农理论”来炒股票,其实是用价格理论分析企业的资产负债表,从而推断股价。他从直销与经销的区别开始,推导“出企业选择用什么样的合约来决定存货规模,实质就是在局限下最大限度的去探索市价和利用市价”。存货规模一旦决定,资产负债表也随之决定。而资产负债表的本质,就是市价的无形之手和经理的有形之手共同透过合约指挥资源配置。越贴近市价的资产负债表越会扩张,反之就会衰退。资产负债表的变动就是现金流量的变动,长期来看,正是现金流量的变动决定了股价。这种对股价的分析与股评师的各种阴阳线图不同,不是用过去预测未来,而是运用了交易费用-合约理论、市场与价格理论去推断具体个股的涨跌。据说他的抄股成绩相当不错,在近期的股灾中依然有可喜的收入。
方毅从事广告行业,广告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发现消费者、说服消费者,要对商品的不同“质”进行宣传。例如m&m公司抓住的“质”就是巧克力会给妈妈洗衣服带来巨大的困难,所以推出了“只溶在口不溶在手”的广告,行销全世界。因此,广告何时打,怎样打,就是不同商家对同一产品不同“质”进行宣传的竞争与角逐。控制住一些因素,可以清晰看到广告赢得客户的原因,有的放矢,从而成为广告业的佼佼者。
张帆则研究了装修回扣的实质,认为从合约的角度看,回扣是渠道合约的费用。他展示了在不同交易费用下,装修回扣的不同形式,解释了“为何装修回扣屡禁不止”的问题,并且从各个角度进行相关验证。
张伟研究了村委会选举,提出选举制会比任命制带来更高的费用,导致拉票、甚至群欧、家族势力争斗等事件。候选人从搞掂一个上级,变为要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成本陡然上升。而且选举出来的村主任、村干部为了争取选票,不会轻易得罪人。特别是在一些难事、得罪人的事中,比如在征地拆迁、计划生育工作这样的难事中,村干部基本上是躲在乡干部后面。为了降低村级组织的租值消散,一些县发明了干部驻村“1+2”制度的模式,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
吕银杉通过加拿大的例子告诉我们,加拿大志愿者盛行的原因是劳动管制(而不是什么道德品质高尚)。因为有最低工资法与各种福利政策,使得加拿大企业的用工成本特别高。在这种成本下,企业更倾向于招聘拥有工作经验的人,而不是应届毕业生。于是出现了应届生难找工作的情况(加拿大的应届毕业生常常要花一年的时间才能够找到工作)。以低价招募志愿者,就是为了绕过福利政策,降低新招聘员工的价格。后来因为“志愿者”太多,后来政府又推出了更多的管制——一些行业不得招聘志愿者。这就使我们看到了在某些行业志愿者在加拿大盛行的现象。
(会议亮点太多,无法一一细数,也难免挂一漏万。)
这些研究为何会如此吸引人?答案无疑是有趣、有用。与当代主流经济学的boring and useless形成鲜明对比。这些发言者们来自各行各业,工作之余学习经济学,这说明他们喜爱思考,而不是按部就班,安于现状;写文章的目的不是迫于发表文章的压力,而是要解决实际问题(让银行赚钱、最有效率地投放广告、最有效地选股等),因此有用。
这让我突然看到了经济学的“印象派”。
在十七、十八世纪,西方的主流画派是学院派,他们极其重视规范,包括题材的规范、技巧的规范和艺术语言的规范。由于对规范的过分重视,导致大量程式化作品的产生。在这种沉闷的画风下,印象派异军突起,成为了西方绘画史上划时代的里程碑与不可逾越的高峰。在刚开始印象派展露头角时,莫奈的《日出•印象》被嘲讽,学院派画家们认为它粗糙无比,过于随便,说莫奈他们是一群根本就不懂绘画的画家,《日出•印象》完全就是凭印象胡乱画出来的,这些画家统统都是“印象主义”(impressionism)。没想到这些挖苦的话,反而成为了这批画家的写照——他们不拘泥于形式,重在表达感情与思想,“印象派”随之诞生。
1776年亚当斯密开创了经济学,他认为人的行为是有规律可循的,他要寻找人类行为背后的general laws。李嘉图、马歇尔继续推进斯密的科学之路。到了1950年代ArmenAlchain、Stigler、Friedman、科斯等天才人物对经济学方法论、自利人假设、需求定律、成本概念、交易费用约束的种种辩论与研究,让经济学真的成为了与自然科学无异的科学。可惜的是,学术发展从来不遵循“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规律,从1980年代开始,经济学进入了黑暗时代。完全不懂经济学的数学家们开始不断进入这个学科,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例如“效用(utility)不可能是基数,只能是序数”,这是在1960年代由前述大师们已经辛苦耕耘,向科学之路上推进的成果,却被半桶水的数学家们弃若敝屣——不是基数如何建模呢?一切以建模为核心,而不是以概念本身的科学性、解释世界的有用性为标准。于是以基数为前提的效用方程大行其道,至今仍在主流经济学中横行。运用过去的数据,通过统计学的方法去建模,从而预测未来,甚至将拓扑学、空间物理理论引入到这些模型中,“用过去预测未来”成为了主流经济学家们的看家本领,却丝毫不理会各种概念原本的经济学涵义。他们用几百上千的方程式去模拟各种影响因素,这与传统经济学“不是像照相机一样重现这个世界,而是用一个引擎去解释世界”的科学之路已经相去甚远。方程式的预测不断被证伪,但主流经济学家们却丝毫不以此为耻,还如同风水佬一样地天天兜售着各种模型与线图。
最黑暗的时代也是最容易诞生曙光的时代。当今的主流经济学就好比学院派,而“有趣又有用的经济解释”是对真正经济学的回归,就好比印象派是对人的感情的回归。这种回归首先在理论层面,我们不需要精细得错得离谱的方程式,而是要有解释力的简单理论,要继续亚当斯与马歇尔的道路,往科学的方向上继续前行,对每个概念的科学含义精益求精,不断接受事实的检验,再修正它们。张五常教授的《经济解释》做的就是这样一件最为艰辛的理论工作。接下来,作为后辈的我们,要运用这些理论,去做有趣、有用的经济学。其突破口在对“真实世界”感兴趣,又接受过良好经济解释训练的人身上。我突发其想,每年在学校里组织一次这种交流活动,把大家聚在一起。让世人(包括学术界)看到真实世界中无数有趣的现象,让真正喜爱传统经济学的人不断检验理论,也不断增强其解释力,将美丽的“作品”带给我们。
在当今中国这一最大的经济学实验室,也是最成功的经济学实验室,诞生几件“旷世之作”不是难事。谁知道这不是“经济学印象派”的起点呢?
(按:其他参会者也有写了对会议的感想,就不一一发布了,有兴趣的读者可到以下地址下载:http://pan.baidu.com/s/1pJS7Z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