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珞珈山下初窥经济解释
初识张五常教授的文章,是通过李老师办的新浪博客。当时我还在武汉大学读本科三年级,正在准备秋季学期的期末考试。期末考试期间要背诵大量的资料,极其枯燥。恰巧在网上读到张教授评论新劳动合同法和汇率的一系列文章,被张教授散文风格的经济分析所吸引。张教授的文章大大冲淡了期末考试的枯燥,对比之下,对张教授的经济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所学专业有一个好处,就是课业负担非常轻。于是从大四到研二期间,反复研读了张教授的所有英文论文。也经常看一看新浪博客上更新的文章,并追到了李老师的QQ空间,慢慢开始理解张教授一整套理论的发展脉络。最令人震惊的,是我慢慢发现张教授几乎所有的思想在《佃农理论》中都有原型!而《经济解释》一书,则可以作为张教授所有英文论文的导读与提炼。
检验自己有没有理解一个理论,一个办法就是向别人讲述。只有能清楚地讲出来,才算是有了初步的理解。在武汉大学读书的岁月中,很幸运有我妻子(当时还是女朋友)的陪伴。当时随心所欲读文章,读了以后就经常跟她讲。而我妻子也不是学经济学的,所以我必须讲得非常直白和清晰。最近在香港大排档上,看到青岛啤酒价格高于本地啤酒,她马上说出Alchian-Allen Effect,让我学经济学的同学大为吃惊。
学习经济解释,当然不能只读张教授的文章。弗里德曼,斯蒂格勒,贝克尔,诺斯,科斯等大师的文章都有所涉猎。其中读的最让我震撼的是弗里德曼的《消费函数理论》,第一次看到有人用一个理论要点将前人各种各样的经验研究统一起来,有一种一统江湖的磅礴感。正如张教授所说,读大师作品最重要的是学他们的思考方法。而这几位芝加哥学派领袖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关注现实,并用简洁的理论来统一纷繁复杂的现象。
2. 港中大找到研讨小伙伴
在武大的岁月虽然自由,但苦于没有人一起讨论。虽然时不时在张教授和李老师的博客上留留言,但“媒介即信息”,交流强度与效率与面对面研讨不能比。2013年来香港中文大学读书后,很快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大家都对制度感兴趣,于是我们组建了新制度经济学讨论小组,每周选一篇经典论文来讨论。三五个同学,讨论之前必须先读一遍论文。讨论时逐段逐段地大家轮流讲,力图把握作者的思想脉络,并弄清技术细节。每篇文章讨论完,每个人写一个总结或者感想,在规定的时间内发到一个共享的论坛上面。一年多来,虽然时有打断,一共也研讨了三十几篇论文,从科斯到Acemoglu,收获颇丰。
在论文选择上,为了避免自己的主观偏好,我没有选择一篇张教授的论文。但在讨论的过程中,我总是忍不住用张教授的概念来阐释文章的观点。这个过程中发现张教授的概念绝对不是一个闭合的体系,很多时下主流的观点都可以放在张教授的框架下理解,只是用词不同而已,本质上的经济学概念没有区别。而且芝加哥学派的方法论仍然是现在经济学中主流之一,精彩的文章不少,只是做得更严谨,加了一点数学和计量经济学,思维方式没有变。
3. 找变动做验证
从理解经济解释到运用经济解释,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大三开始看张教授的文章,直到博士第一年才能初步运用规范经济学的思维方法。偶然在李俊慧老师和邹方斌老师的博客上看到自梳女这个现象,觉得奇特。清朝末年广东机械缫丝业兴起,南海顺德女子自梳,发誓终身不嫁。为什么终身不嫁呢?在中大图书馆找相关资料,发现社会学家Stockard专门写了一本书研究这个想象。其中细节详实,提出自梳誓言是为了防止女孩逃跑。我于是联想到张教授1972年那篇《子女产权与婚姻合约》的文章,觉得自梳誓言是为了保护父亲对女儿的产权。提出理论假说容易,验证难。找了很多资料,发现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对比,以及自梳女的家庭出身都可以验证这个保护产权的说法。而自梳女群体中的神话传说以及同性恋行为,都和这个解释相容。其后看到《经济解释》研讨会征文,就把这篇文章写出来投了稿,没想到得了一个二等奖。文章虽然不好,但张五常教授说“路走对了”,是莫大鼓舞。
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认为保护产权是自梳誓言的主要原因,但写这篇文章让我真正体会到做规范经济学的方法:提出理论,找可观测的变动,并在多个方面寻求验证。后来看到打车软件和出租车的冲突,抓住Christopher Hall的“出租车牌照是路权界定”这一洞见,在九个方面做了验证,算是对这个方法的又一次练习。抛砖引玉,后来李俊慧老师写了一篇完整地分析打车软件和出租车的大文。
抓住一个理论洞见,然后找变动来做验证。这就是规范经济学的思维方式。
4. 看高手做研究
来到港中大之后,发现教授中高手如云,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
首先是认识了研究产业组织理论(Industrial Organization)的吴嘉豪老师,他对张五常教授的理论十分熟悉。上他的IO课就是大家一起讨论。吴老师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We do research by talking.”另外,在我给他看了自梳女的文稿后,他坚持问我:“What’s your question?”让我意识到除了解释一个现象本身外,一定要发掘现象背后更重要的一般性的经济学含义。
研究中国经济的车嘉华老师特别有意思。他第一节课就讲第一福利定理和科斯定理。当时车老师问:“第一福利定理和科斯定理有什么区别?”我回答说:“第一福利定理和科斯定理是一回事。”这似乎正是他想要的答案。车老师做理论,少做数据。但他其实非常关注现实,这一点从车老师的论文中不容易看出来。他有一个对CCP内部组织的研究,口述了十年,还没有写成文章,但影响了不少学者,包括我们系的传奇教授宋铮。和车老师说自梳女这个现象,车老师也和吴老师一样,让我挖掘一般性的经济学原则,并寻找和别人研究的区别与联系。而自梳女的初稿其实就是车老师课的课程论文。
做纯理论的钟剑修老师让我认识到不同的思维路径可以达到同样的结果。一次研讨会的论文中有一个不太好理解的结论,我想了很久终于从产权的角度找到了答案。想到之后和钟老师说,刚说了几个字,钟老师就猜出了我想到的答案。显然以博弈论为内功的钟老师不是练经济解释的,但他以闪电般的思维速度回答了我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问题,让我不禁感叹经济学真的不只一条路。
高手如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触及他们的水平。
5. 贝克尔与经济解释
因为自梳女这个有趣的现象,我对家庭经济学产生了兴趣。恰好中大经济系讲座教授张俊森老师研究这个方向,在吴嘉豪老师建议下,我投入张俊森老师门下。第一次和张老师见面,提到贝克尔《家庭论》一书,张老师非常兴奋,说他读博士期间看到这本书,惊为天人,遂一头扎到家庭经济学的研究中。看得出张老师是醉心学术之人,其后在他指点下收获无数,并认识了在芝加哥大学做了三年博士后的大师兄易君健老师,不及细说。
熟悉经济解释的人,都知道张五常教授经常批评贝克尔。在1972年《子女产权与婚姻合约》一文的原稿中,曾对贝克尔“破口大骂”。正式发表时因篇幅限制删除了批评贝克尔的一节,后原稿遍寻不获,引为遗憾。
那我转投贝克尔的研究进路,岂不是“叛变”了?我自己当然不这样看(一笑)。细读贝克尔后发现,贝克尔与科斯、张五常的思维方式,相同点多于不同点。效用函数只是贝克尔的工具,他一直批评用偏好解释现象的套套逻辑,并积极回应别人的批评,不断完善自己的研究。从可观测的局限中找变动,并在多方面做验证,在贝克尔这里得到了完美体现。之前读张五常,叹服于教授思维进路的前后联系,自成一家。最近读贝克尔,又有了读张教授论文时的爽快感。
那为什么张教授经常批评贝克尔呢?我的感觉是,只有贝克尔这样的大师,张五常教授才认为值得批评。而一般人用效用函数,没有贝克尔的功力,确实容易用成套套逻辑。
前段时间参加了科斯研究院(RonaldCoase Institute)在港大举办的研讨班,有幸见到科斯的助手王宁老师。其间问王宁老师:“科斯和贝克尔的研究方法有什么区别?”王宁老师说科斯看贝克尔的专栏,时而发现如果是他自己分析,也会得出和贝克尔一样的结论,于是相信有效的思维路径不只一条。而贝克尔的诺贝尔奖,提名者中也有科斯。但科斯认为,贝克尔将经济学带离了其核心研究方向:生产的工业结构(The Industrial Structure of Production)。是啊,贝克尔影响太大,带动一大批学者投身经济学帝国主义,影响了整个芝加哥学派。
6. 探索着做研究
张俊森老师告诉我,读博士就是一个练兵的过程。我现在依然在探索如何做出好的经济学研究。怎样提出理论想法,并用经验研究让人信服?一个初始想法到一篇有看头的论文,其间要走过千山万水,查阅资料无数,理论和事实之间来回几次,才有可能得到暂时满意的答案。
港大讨论班上见到了DeanLueck,他是诺斯和巴泽尔的学生,是华盛顿学派的传人。让我惊喜的是,他在讲座中竟然提出Coase-Becker approach。与他的交流中可以看出,他十分注重理论与现实的相互印证,与张五常教授的思维方式一脉相承。Dean Lueck十分注重研究的创新性,而创新在于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因此一定要十分清楚别人的研究。Dean Lueck的几篇精彩论文,是几个小领域的开山之作。他有两个句话让我印象深刻。第一句话大意是:与其在一个成熟的领域写第一千零一篇论文,不如在一个全新的领域写第一篇论文。第二句话大意是:很多经典文献非常精彩,现在的研究可以引用这些经典,但是不能忽视最近几十年的发展,不能在经典文献上直接发展新理论,一定要了解最新的研究。
硕士期间读张五常教授论文的时候,也读了杨小凯老师所创学派的几乎全部文章。杨小凯老师应该是国内名声仅次于张五常教授的华人经济学家。读到最后我惊奇的发现,杨小凯老师所创的学派,现在基本上已经消失了。反观贝克尔带起来的经济学帝国主义,起初也是饱受争议的边缘领域,但追随者无数,现在已然融入主流经济学之中。是的,学术思潮之间是有激烈竞争的。杨老师的学术思想早年极富洞见,后来渐渐与主流隔离,技术复杂而思想没有大的发展,最终消逝在经济学流派的激烈竞争中。贝克尔兼容并包,积极吸收与回应批评,思想上不断发展,终于成为主流。
所以,我们要传承经济解释的研究路向,就一定要了解别人的研究成果,多与人交流,反复打磨,并虚心接受高手的批评。从研读张五常到研读贝克尔,至今我还没有写出一篇完整的有看头的论文。手上有几个正在做的题目,有幸得到不少好老师的指导,并找到三五同学时常研讨。因此摸索过程虽然磕磕盼盼,但也充满乐趣。只盼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入经济解释的研究范式之中,大家相互鼓励,相互批评,在神州大地上将经济解释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