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者待他們的英雄不薄，是高斯 (Ronald Coase, 1910-2013) 說的。今年八十大壽的張五常老師，是我的英雄。向心目中的英雄祝壽，小朋友要先動動腦筋跟老人家過癮一下。
到芝加哥大學經濟研究院前我在香港大學旁聽了三年張五常的課，對他的論著更是讀得滾瓜爛熟。想呀想，終於給我想到一個不同意的論點。張老經常慨嘆今天學子沒有他屢遇明師的際遇，我不同意。張老認為一篇稱得上天才之筆的作者特爾沙 (Lester Telser, 1931-) ，與他口中喜歡以功用量度而又用得最出色的貝加 (Gary Becker, 1930-2014) ，都是我的論文老師。張老敬仰的夏保加 (Al Harberger, 1924-)，更是我在美國的同事。而最重要的是我跟大家一樣懂中文，從《賣桔者言》起便有缘跟蹤張五常的思想，試問西方學子哪有我們這種運氣呢？
不同意張五常的論點就此一個。我的願望是多想十年我會想到另一個，然後在老師的九十大壽再與大家分享。今天我再要說的，是半個世紀前張五常的論文習作，及上世紀推斷中國經濟變局最準確的一本小書，怎樣幫助我們了解2011年被《時代雜誌》選為十大改變世界的概念之一 「共享」(sharing)。
從合約選擇角度看共享主義
四年前，租影鍱的Netflix 、租汽車的 Zipcar 、租民宿的Airbnb 等成功顛覆傳統行業的網上平台，令「共享經濟」(sharingeconomy) 的概念被捧到天上去。𣈱銷書《我的就是你的：協同消費的興起》開宗明義把「協同消費」(collaborative consumption) 與「我的就是你的」劃上等號，雜誌《經濟學人》則以標題「互聨網上什麼也可以出租」 (On theInternet, everything is for hire) 來形容共享經濟。據說，美國有約8000萬台電鑽，但每台電鑽一生的使用時間平均卻只有13分鐘，就業不足率近100%！標榜連電鑽也有得出租的網上平台 SnapGoods 應運而生，電鑽從此成了共享經濟的模範例子。
四年後， SnapGoods的結業打破了「互聨網上什麼也可以出租」這個共享神話，傳媒開始質疑共享已死。
高斯的格言：「不清不楚，永不可能清楚地錯。」不知道「共享」為何物，又怎確定「共享」是生是死呢？「我的就是你的」產權界定不清，「協同消費」如何協同不楚。「共享」容易令人聯想到「共產」，分別是後者涉及生產而前者侧重消費。但張五常提出過以下一個例子：「一個小農戶以自耕地種植，把農產品拿到市場出售。成交有合約，沒有結構性，不言而喻，用不着寫出來。顧客給錢農戶購物，好不好吃顧客自理，這金錢代表着的價是合約的農戶收入條款，農戶生產要素的使用條款是不存在的。在這安排下，我們可以指出三點。 (一) 顧客付出的錢既是買農產品，也是買農戶的生產要素，二者分不開。(二) 如上，產品市場(product market) 與生產要素市場 (factor market) 是同一市場。(三) 這點最重要，農產品之價是農戶的收入分配，但也是指導着農戶的資源使用。這樣，同一之價有雙重作用：價是農戶的收入；價傳達着資源使用的訊息。」當產品市場和生產要素市場是同一市場，「共享」跟「共產」的產權約束分別何在？「共享」又可以在私產制度下生存嗎？
是的，產權的理念往往比合約的來得抽象。張五常的論文習作開創了合約經濟學，讀過《佃農理論》的都不難意識到「共享」其實是私產制度下的一種合約安排。從合約選擇的角度看，問互聯網時代世界會否走向共享主義的路？其實是問互聯網技術的發展會否導致租賃合約取代買賣合約？
佃農理論給租賃合約的啟示
租賃合約自古皆有。分析租賃合約與買賣合約之別，至少可追溯到劍橋的經濟學傳統。以農業為例，庇古 (A.C. Pigou, 1877-1959) 認為自耕地比租耕地優勝，皆因租約短暫減少投資土地意欲。美國卜凱 (J.L. Buck, 1890-1975) 教授的中國農業調查，卻發現租耕地的生產效率不比自耕地的差。到了張五常的佃農理論，更推斷出在競爭的局限條件大致一樣的情況下，地主自耕自種，跟固定租金、雇用農民、甚至佃農分成等不同合約安排的收入亦大致相同。
佃農理論令我們明白，使用權比所有權重要。當交易費用是零，採用租賃或買賣合約會得出相同的資源分配。以租賃合約取代買賣合約的共享主義，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每台電鑽只能為擁有電鑽產權的人提供13分鐘的服務，皆因二手電鑽一買一賣的交易費用不菲。當交易費用存在，合約的選擇馬上變成重要的經濟課題。
把共享經濟捧到天上去的人，認為以租賃合約取代買賣合約能大大改善資源分配，其實是默認交易費用龐大。問題來了，雖然租用和賣斷都各有搵租客和搵買家的找尋成本，但租賃合約只是租出資產一段時期的使用權，而非把資產整體的使用權利賣斷，為防止資產出租後使用不當而大幅貶值，租賃合約必有其結構來維護合約相方利益，租賃涉及的額外監管成本由此而來。當租賃合約的交易費用比買賣合約的還要高，共享經濟只能夠是紙上談兵。當年，改革中國制度的費用不斷下降，令中國走向資本主義；今天，互聯網科技令租賃市場的找尋成本及監管成本繼續減少，又會否使世界走向共享主義？
世界會走向共享主義的道路嗎？
2011年《時代雜誌》選出「共享」為十大改變世界的概念之一時，點名讚掦 SnapGoods 及 Airbnb 兩大共享新貴。四年過後，標榜連電鑽也有得租的 SnapGoods 結業收場，與私人物業業主合作出租特色民宿的 Airbnb 卻愈做愈大。為什麼？
解釋生產商租用或擁有某些生產要素，Klein-Crawford-Alchian 合著的文章提出以下假說：生產商的某生產要素如果對此有生產商有特殊而難以分割的用途，這種生產要素宜擁有不宜租用，否則要準備面對卸責、勒索、敲詐等「過橋抽板」的問題。文章初稿的例子 油企擁有輸油管但租用運油輪 張五常以石油行業的實制運作否定了。同樣邏輯，電鑽所需的特殊投資不會比民宿高，租電鑽理應比租民宿流行。面對現實，Airbnb 現在是市值以及百億美元計的誇國企業，SnapGoods 卻關門大吉了好一段日子。過橋抽板之說與石油行業的實制運作不符，亦解釋不了共享電鑽失敗之謎。
在地多人少的地方，要擁有避暑別墅作度假之用並非窮侈極奢之事。然而，想在每一個旅行工幹的地方買屋，即使旅程完畢後把單位賣出，一買一賣牽涉的利息成本交易費用高昂，租給其他短期租客，怕單位被弄至烏煙瘴氣監察費用是少不了的。酒店旅館無須互聯網已一直存在，是順理成章。而酒店旅館䢖立品牌，正是為了方便減低旅客避過黑店的找尋成本。相反，只數百元的電鑽一般家庭都負擔得起，出租電鑽的生意根本從未普及過。
互聯網的大門打開了，新科技帶來的交易費用下跌對各行各業卻影響不一。從交易費用的局限轉變分析合約安排的選擇，我們可以推斷出共享民宿大勝共享電鑽的經濟解釋。隨着互聯網技術發展，網上配對、驗證、溝通、付款、評論等都大大減低了一般屋主租出房間給旅客的交易成本。另一方面，出租電鑽的運輸成本卻未因互聯網發展而下跌。運輸成本的交易障礙，亦解釋到靠出租電影DVD起家的網上平台Netflix 如何打敗雄霸電影租賃業30年的 Blockbuster 原因之一便是郵寄 DVD 比郵寄電鑽成本輕得多。另一個例子是近年出租手錶網上平台 ElevenJames 的興起，以郵寄方式出租的手錶都是名貴款式。相同運費，只有劏次夠高的才有市場，符合張五常老師艾智仁發明的「好蘋果往外銷」(Shipping the Good Apples Out) 定律。
分成理論：應用於優步的佣金制度
繼 Airbnb ，優步 (Uber) 是另一間最受矚目的百億網上平台。汽車跟房屋相似，兩者都是價格比較高的耐用品。透過互聯網連結乘客與私家車司機的優步之所以成功，同樣要多得網上配對、驗證、付款、評論等大大減低了司機與乘客間的交易成本。優步之不同，是屬於所謂「按需經濟」 (on-demand economy) 。要短時間平衡波動的供應和需求，優步的電腦程式「加成計費」 (surge pricing) 會在供不應求的時候自動把車費上調試圖平衡供求。以較靈活的價格安排滿足需求，亦是優步比傳統的士劃一收費優勝的地方。剛剛推出的「優步同行」 (UberCommute) ，更大大減低了安排真正共乘的交易成本。
憑這些互聯網技術，優步把傳統的士電召台殺下馬來。又憑這些互聯網技術，優步採用的合約安排亦與傳統的士台有所不同。傳統的士台是向司機收取固定月費的，優步卻以收取佣金形式運作。優步提供連結乘客與司機的網上平台並收取20-30%佣金，是選擇了分成合約！
半個世紀前張五常的論文習作問：「農地的租約有佃農分成與固定租金，二者農民與地主洽商選擇。關鍵問題是，佃農分成的監管費用明顯地高於固定租金。在佃農分成下，地主要久不久監察佃農的操作，要僱用專家估計每畝的產量，而收穫分成時要防止佃農把部分收藏起來，也要防止被分得劣質的產品。佃農呢？要防止地主出術，選用一把斤兩偏輕的秤。這些在三十年代的中國農業調查報告中屢有提及。固定租金可沒這些麻煩：如果以殻或米作固定租金，記载說地主主要重視夠乾。佃農分成的監管費用明顯比固定租金的為高，為什麼前者會被採用呢？」
佣金分成的監管費用明顯比固定租金的為高，為什麼優步採用前者，而傳統的士台卻一直只收取固定租金呢？沒有互聯網，車資現金交易，的士台向的士司機收取佣金要估計司機收入，固定租金沒有這些麻煩。有了互聯網，優步採用監管費較高的佣金分成，最簡單直接的解釋當然是網上以信用卡付款免除了原本的監管費用。但即使佣金分成與固定租金的監管費用相約，優步選擇佣金分成是個偶然嗎？我不是這樣看。除了優步，出租民宿的 Airbnb 也是採用佣金分成 (分別是屋主 3%及租客 6-12%) 的。
根據《佃農理論》的分析，選擇分成合約是為了分擔風險。儘管張五常對分擔風險之說不太滿意，支持這個解釋的證據包括種麥的收成波幅比種米的高，而佃農分成合約種麥的又比種米的普及。同一道理，我們想知道優步司機的收入是否較傳統的士司機的來得大上大落？我沒有一手數據，但一份優步發表的報告指調查所得美國超過六成受訪優步司機是另有正職或兼職，過半數司機每周駕優步少於15小時，而每周駕優步35小時以上的只有一成半。換句話，不但全職的優步司機是少數，兩個兼職優步司機工時相差亦可大可小。優步標榜給予司機的靈活工作時間，後果是不同司機的月入相差分分鐘數以倍計。相比傳統的士司機以全職為多，以分擔風險來解釋優步佣金分成的選擇不是毫無道理。問題是，預先知道的收入高低並不是風險，例如兼職優步司機明知每周末下午才有空駕優步，他每月賺取的大概車資是不難預料的。以分擔風險來解釋Airbnb的佣金分成，亦要面對同一問題。
最先對分擔風險之說提出不滿的，是張五常本人。把佃農分成視為有無數減責條款的固定租金合約，《經濟解釋》提出佃農分成的合約選擇是減少未來天氣等訊息費用導致「不知量」的交易成本。以「不知量」解釋分成，符合優步標榜給予司機的靈活工作時間的商業模式。
考考大家，據聞優步正對UberX 司機試驗一個累退式的新佣金分成制度，每月接單少於20次的抽30%，之後的20張單抽25%，而40張單以上的只抽20%。倒轉看，司機的分成率隨生意額上升。另一方面，據報檔次較高的UberBlack抽取佣金的成數一般比檔次較低的 UberX 高一點點，而駕UberBlack 的全職司機比例又比駕 UberX 的高一些。假如以上兩個現象都有一般性，分成合約理論能提供合理的經濟解釋嗎？
結語
思想共享難賣錢，是張五常說的。
思想是共用品，收費難；思想可以共享，有啟發性的經濟思想是無價的。從《佃農理論》到《經濟解釋》，近半個世紀期間張五常把經濟學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層面。從台灣土地改革到中國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經濟解釋一次又一次準確推斷歷史的演變。
汽車或房屋都不是共用品，共享汽車共享房屋透過互聯網成為百億美元計的大生意。共享經濟，其實是私產制度下一種合約安排。今年是《佃農理論》發表後四十八年，我不相信半個世紀前張五常能預測近年共享經濟的興起。然而，今天我以《佃農理論》做起點分析共享經濟，無價的思想要傳世五十年應該易過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