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杨怀康传来最近一期英国《经济学人》的读者栏,内里提到我一九七三年在《法律经济学报》发表的《蜜蜂的神话》,那是老人家三十九年前的作品,今天久不久还有人提及,是有点经典的味道了。笑尘埃三十九年非,要是当年我不博大文,集中于写《蜜蜂》那类小品,每年发表两三篇不困难,加起来近百篇准经典之作,无敌天下矣。
不是说笑,《蜜蜂的神话》从实地考查到文稿完工只用了三个月。另一篇效果差不多的小品——一九七七年发表的《优座票价为何偏低了?》——考查与写稿的时间合共只三个星期。当年认为小品不重要,今天回头看是错误的判断。可幸多年来我跑街头巷尾解通了的有趣现象不少,在这次《经济解释》重写的大工程中差不多都搬出来了。是的,今天以中文下笔的每个只用数百字处理的现象,如果多花几天找细节,坐下来用心处理,发挥一下,把字数增加约二十倍,用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是一篇像《蜜蜂》或《优座》那个水平的文章。
不管小节难成大文
经济学报很少见到像《蜜蜂》、《优座》那类纯为解释小现象而作的小品。经济学者对这些看来无足轻重的现象没有兴趣。他们信奉由机构发表的数字,以回归统计及数学方程式建立学术形象——但现象的细节付之阙如,读来味同嚼蜡。我的《蜜蜂》文章也用了一些统计方程式,而科斯则说该文用上几何图表是美中的缺失。那时我出道不久,对学问的认识没有今天那么老到。
重视细节是《蜜蜂》一文能流传到今天的主要原因。有细节让我们看到变化,变化多可以验证的假说多,思路容易来去纵横,这里验证那里验证,验个不停,加起来有千钧之力。当时文稿写好后,传了开去,美国最大名的学报的编辑索稿,我说是答应给科斯的。该编辑在来信中要求我取消叙述养蜂怎样养怎样飞的相当长的第一节,反映着经济学盛行的品味。今天回顾,没有该节《蜜蜂》一文不会流传到今天。
同学们想想吧。米德一九五二年发表一篇关于外部效应与市场失败的文章,举蜜蜂采蜜与传播花粉为例,说没有市场,蜜糖与果实的产量因而下降,于是无效率,需要政府补贴果树的种植与蜜蜂的饲养。可能因为蜜蜂在花间翻飞着实迷人,这例子立刻走红,有关的外部效应理论成为经济发展学说的一块基石。问题是,花中的蜜浆与蜜蜂传播花粉的服务在真实世界有市场,蜜浆有价,租用蜜蜂也有价。这对米德提出的外部效应无疑是当头一棒。要提供确实的证据很容易:美国的农村乡镇的电话黄页指南可以找到。问题是找到证据又怎样了?米德提出的神话说没有市场,其实有,算是什么学问了?
这就带到细节考查的不可或缺,因为可以从细节的变化推出多方面的可以验证的含意,示范着蜜浆的采集与蜜蜂的服务不仅有市场,不仅有价,而且蜜蜂、蜜浆、花粉等微不足道的资源市场是处理得那么精细与巧妙,足以令人拍案的。
一个女人电话教我
一九七二年的暑期,我在盛产苹果的华盛顿州访问了九户养蜂人家,他们合共拥有大约一万箱蜜蜂。我从他们那里拿得传播花粉服务的合约与租用蜜蜂采浆的场地租约,要求他们让我抄录他们的收费进账及租地支出的记录,也向他们提出了不少问题。他们的协助使我大为感激,后来在文章的第一个脚注他们每个的名字我无一写漏,一律感谢。最重要的帮忙是一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她是一位养蜂者的太太,我跟她通过三次电话。
该女士的帮忙重要,因为我读了不少关于蜜蜂的读物,研究了上述的合约与九位养蜂者的解释,但还有些问题不明白。这是因为一个养蜂者只跟我说自己的生意,自己的专业,不知道或不愿意讨论为什么其他养蜂者的处理有不同之处。那位名为Mrs. Gerald Weddle的女士虽然说自己不懂,但知得多,思想清晰,有问必答,解释了我不明白的地方,而她的解释全部有我手上拿着的证据支持着。
我考查的细节变化与大自然的因果关系牵涉到如下几项:天气的变化导致蜜蜂数量的增减、果熟的先后、蜜浆的盛衰;植物种类不同有蜜浆的存量不同与传播花粉的需求不同;蜜蜂飞翔的习惯、风力的左右、蜂箱搬运的费用、杀虫药物的威胁;农民的护蜂风俗、政府法例的左右、土地产权与地主的性质等。这些考查听来是大工程,其实不是:几天工夫可以掌握相当详尽的数据,只是好些细节难明,要问上文提到的女士。
同学们可以想象,有了上述的变化数据,采集蜜浆与传播花粉服务的价格变动不难推出,验证也容易,而最有趣是蜂采蜜时一起传播花粉。后者的服务之价当然要依蜜浆的多少而调整了。
一个例子可以说明上述的女士给我的提点重要。植物如苜蓿盛产蜜浆,也需要传播花粉,但同样的苜蓿,蜂箱租用之价有很大的差别。我百思不得其解。女士的解释,是苜蓿的培植有时是为了养牛,有时是为了结籽,而为后者蜜蜂所获的蜜浆甚少。只为养牛不结籽,传播花粉的服务没有价值,但苜蓿蜜浆多,蜂主要给农民钱把蜂箱放进农场去。
利他的理论
我跟着提出了一个钢琴好手在家中弹琴的例子。好手弹得悦耳,琴声传到邻居去,后者免费欣赏,共享邻居之乐。这里的问题是琴手每天弹琴的考虑,是自己在边际上的享受与自己的时间在边际上的成本。二者相等他不会再多弹。假设他的选择是每天弹三个小时。免费地给邻居听怎样看了?答案是:邻居虽然喜爱音乐,但听得太多会讨厌。如果邻居的最高享受──琴声给他的边际利益达到零──的时间长短刚好也是三个小时,一分钱不给邻居的琴手也刚好满足了帕累托!这是因为付钱与否,听琴者的最佳选择是邻居琴手弹三个小时。
这个利他不收费能满足帕累托至善点的情况显然有趣。一九七二年的秋天我写好了一篇文稿(见《张五常英语论文选》第十二篇),当时没有发表是因为写好后才察觉到,一九六二年J. Buchanan与W.C. Stubblebine发表了一篇文章指出同样的情况,而过了几个星期A. Harberger造访西雅图,读到我的文稿,说他也有一篇文章说过同样的话。英雄所见,何其略同也。
当年搁置这里发挥
没有发表,但当时的打算是把该论点发挥到真实世界的现象去,多表演一下才发表。文稿搁置下来后,转到研究其他题材,忘记了再回头。后来出版《论文选》时从一位旧同事那里找回该稿,一字不改地放了进去。
我当年打算怎样发挥呢?首先是从上节提到的英国A. Walters对我说的一件事。他是研究建造新机场的,对我说一个新机场的建造,其邻近的地产物业之价一定上升,反对建机场的吵闹一般是为了索取多点补偿。想想吧,飞机升降的噪音很难受,单看这不良影响机场邻近的物业之价不能不下降。另一方面,机场带来不少商机与就业,邻近物业之价会被带起了。一落一上,二者相加的效果是机场导致邻近的物业之价上升。跟蜜蜂乱飞与琴音传达邻居一样,如果机场的建造导致有联系的物业之价升到顶峰,不需要任何干预,传统的帕累托条件是达到了。近于无从估计,因为飞机飞到很远的地方,一个新机场建造带来的利与害,或大或小波及整个地球,而这边厢商机提升,那边厢商机可能因而下降了。
我们不能只要机场带来的商机与就业而推却飞机升降产出的噪音。伸展开来,在社会中,不止一个人的行为会有外部效应,不止这些效应对外人可能有利或有害,而最普遍的情况是像建机场那样,利与害二者皆出现。我们不能只取其利而否决其害。正确的处理是利与害合并在一起考虑。羊毛出在羊身上,要是羊毛不能先剪下,要肉不要毛我们也要整只羊算价。
所谓「外部性」是社会无所不在的现象,有关理论的胡闹我说过了。日常生活中我们交朋友,每个都给我们带来利与害的影响。我看人家,人家也看我;交朋友只求利、不要害,你会是个很孤独的人。绝大部分的人类行为是没有通过明显的市场处理的。利与害的外部效应互相捆绑着,二者大致打平没有市场也近于满足着帕累托,而二者捆绑带来的外部利益上升愈高对社会愈有利。这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的对他人有影响的行为没有通过大家熟知的市场,而加进可以看为准市场的风俗、宗教、礼仪等约束,人类的生活会逐步改进。只是利益团体与政治的存在,人类自发性的「自己生存也让他人生存」的意向受到左右。
回头说工厂污染邻居,像机场那样,工厂的存在也给邻居带来就业与商机。政治不论,利益团体不谈,本章说的经济逻辑直指市场的安排会把有污染的工厂放在适当的地方,不需要政府或环保团体的左右。一个上佳的住宅地区,工厂不会出得起价在那里买地。原则上,考虑到上文说的利与害的外部效应合并出现的情况,帕累托条件的要求是一个地区的总地价能达到最高点。需要的是权利有界定,而这是回到科斯之见了。说需要政府策划、左管右管,只不过是利益团体的操作,而政府官员也是一个利益团体。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需要政府管治,也没有说过不需要政府策划。没有利益团体的左右,政府的策划一般是顺着市场的取向。这观点是从中国经济改革的发展学得的。在拙作《中国的经济制度》可见,新劳动合同法推出与北京调控失当之前,中国的县际竞争制度发展得最好的那段时期(我看是一九九四至二○○七)是有说服力的例子。一个县政府有决定土地用途的权力,他们当然有策划。然而,无论一块地策划着的用途是什么,只要投资的人能说服管治者有较佳的用途,能给整区带来较高的收入,原定的策划可以更改。重点是县际竞争压制着利益团体的涌现。
最后我要提及一所加州大学分校的例子。美国加州南部有一所加大分校,约五十年前建在一个荒芜地带。这是源于一个大地主把最上选的那部分免费捐出,要求大学光临。大学建成后,该地主还拥有的在邻近的土地之价值急升,发了达。中国的成语说是抛砖引玉;本节的分析说是购买外部效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