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实地考查蜜蜂采蜜与传播花粉时,我问科斯:「如果一个果园的主人用一个养蜂者替他的果树传播花粉,加起来是一家公司还是两家呢?」他没有回应。他可以怎样回应呢?奇怪在我之前没有谁注意到这个简单而又令人尴尬的问题。今天回顾,一百年前英国传统对公司的看法——一个一个有知觉的小岛浮在没有知觉的海洋上——不着边际,可能影响了后来没有什么解释力的公司理论。
合约有变注册不同不代表公司有界
蜜蜂传播花粉有市场,中、外皆然也。果园的主人可以雇用懂得养蜂的人,可以租用蜂箱,也可以用水果收获的分成方法跟养蜂者成约。经济学者可能认为雇用养蜂人该果园是一家公司,但租用蜂箱就是两家。但为什么只是转换了合约形式公司的数量就改变了?分成合约又是多少家呢?我们知道,在不同合约的安排下,果园主人需要监管的事项不同,例如租用蜂箱他会较为重视箱内的蜜蜂数量,而雇用养蜂者他会较为担心自己的蜜蜂给隔邻的果园施杀虫药时杀了。这里的问题是无论你怎样给一家公司的界线下定义,我可以在一分钟之内举出反证的实例。
不要把商业注册视作公司界定的划分,因为原则上——在很多地方——一家机构之内的所有成员可以各有各的商业注册。在香港,一个毫无产出的人可以拥有数十家企业或「公司」,把名片用小字印得密密麻麻。但这些名头公司显然不是经济学传统关心的。
也不要把税务或财务引进经济学者关心的公司界定。财务(因而税务)当然可以界定个人,也可以界定公司,而那所谓有限公司是基于一个创造出来的法人。这些也显然不是经济学者关注的公司运作与界定。经济学关注的公司,是多人合作生产的组织,要从产出物品或提供服务的角度看。从这角度看,公司与公司之间可否用界线划分呢?我的观点是不可以,所以提出公司无界之说。经济学者可能被商业注册误导,或被商标误导,或被税务或财务误导了。
大商场与小店子的混合
从产出物品或服务的角度看,公司无界的例子多得很。一间庞大的商场,用着一个商号或名头,其中多家小店各有各的老板,各有各的商业注册,出售的物品各各不同,但一律要遵守该商场指定的规矩,例如开店与关门时间要大家一致。如果该商场收各店的租金是以销售额的分成算,商场上头会策划由一个中央组织收钱。上头也可能指定所有小店要购买及使用有商场招牌的纸袋等。有些商场之内的小店统一用商场的商号,但如果租用商场的是名牌宝号,则各用各的宝号了。
不要以为小店子云集于一大建筑物之内就是一家公司——所谓百货公司或百货商场。在美国因为地价相宜,好些购物中心之内的店铺,不同招牌或商号各有各的独立建筑物,但除了建筑物是分开的,其他的合约安排跟多家店子放进一大建筑物完全一样。从我们关注的公司性质看,当然不能以建筑物划分公司。以招牌或商标划分也不成,因为一家企业之内可以有无数招牌或商标。
层层传达与外判行为
一九六九年在香港考查件工合约时,我在铺木板地这项目上作了比较深入的调查,因为一位朋友专于该业。当时香港的木板地以每平方英尺算,容易监察质与算量,所以一律以件工处理。一个建筑商判给一个地板商从事;该地板商提供处理过的木板,然后判给一个铺地商;最后该铺地商判给铺地工人。这例子有三次外判,合共有三家公司组织与一组工人,即四层各自负责税务与财务。价格的讯息是一层一层地传达了。有三张合约,皆以每方呎算价,而建筑商把楼宇单位卖给顾客是另一张合约。不算顾客,木板地的产出有多少家公司呢?是一(建筑商),是三(加地板商与铺地商),还是四(再加工人,有判头)?这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整个铺地板的程序是一连串的合约组合,怎样划分都可以是说公司无界了。
工作外判或发放给他家造在中国盛行。这是不同工业有地区集中性的一个主要原因。一位在广东开设塑胶产品厂的朋友曾经对我说:「同行如敌国,但我可以对外来的买家说这一带的塑胶厂不少是我的,而不少塑胶厂可以说我的是他们的。」有外来的大买家出现,要看厂,该友会问要看多少家。是的,一家小小的成衣出口店子,其背后一定有一些联络好了的制衣厂。
同行如敌国没有说错。一家有规模的工厂往往有自己的山寨,把工作发放出去。如果发放出去的工作不够多,养不起山寨,就不可以独占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或要把行家杀下马来,发放工作之际厂家们要争取有自己的商标,要保持自己的设计与模型,有些事项要守秘,而产品中有关键性的那部分要自己造。竞争接单,竞争议价,竞争质量与发明,但在产出上竞争与合作是没有冲突的。
我们也要注意,好些行业一些专家要一起为多家公司服务。我考查过鱼塘养鱼的例子。农户各有各的鱼塘养鱼,塘数多少有别,但不同的农户会共用同一的养鱼专家。这专家驾着摩托车在农村到处跑,指导着什么时候要下药,什么时候要加氧,以及提供饲料与价格变动的资料。一个专家同时为多家公司服务是常有的现象,公司怎么样划分界线呢?
公司无界与星光比喻
公司可以有界:两兄弟在街头卖小食,既不为他家服务,也不雇用其他人,公司之界明显。然而,真实世界的情况往往不这样:雇用或租用的合约往往扩散开去,工作不断地外判,瓜与藤地不断相连,推到尽头可以把整个经济甚至整个地球以合约串连在一起。公司于是无界。这无界的合约串连与扩散增加了分工合作带来的产品与产量上升的幅度。换言之,公司无界的生产力比公司有界的为高。
公司无界,但我在上节提出:不管在公司之内的有形之手怎样指挥、监管,甚至怎样胡作非为,产品最后还要过的是消费市场的市价那一关。如果我们撇开政府对市场的干预,从所有生产要素皆私有的局限衡量,引进交易费用(包括讯息及监管费用),我们可以看到一幅足以令人拍案的图画!是的,这画作比斯密的无形之手指导着资源使用远为复杂,但秩序井然,也属佳构。
要怎么样说呢?公司无界,但市场物品之间的市价有界。消费者或最终使用者看着市价作选择,而从事生产的人也看着这些价,仿佛看着天上的星星,不断地思量,因为他们要考好市场之试才能活下去。简化作比喻,我们称为无形之手的市价是上面的星星,照亮及传达着讯息,而下面公司内的有形之手是看着上面的星星作指挥与监管了。如果一个社会成员认为独自产出的售价带来的收入比不上参与公司组织,他会参与,但这样做他要授权给老板或经理人指挥与监管了。不断地看着不同物品的市价的责任就转到老板或经理人那边去。
跟前辈的看法有别
市价传达讯息这个重点不是我的发现:哈耶克一九四五年这样说,其实斯密一七七六年就这样说了。问题是因为有讯息或交易费用,无数的物品或服务没有价。除了为数不多的期货市场物品及一些农产品,通过公司运作产出的,不管有没有垄断性,出售的皆由有形之手选择性地放出去。当然考虑市场的讯息,但因为讯息费用存在,不能见价受价。他们开的价一般是投石问路。市场的人一起看着这些价,互相竞争,其行为影响着这些价的变动。适者生存,我们见到的市场之物与价是淘汰下来的结果。没有交易费用,市场的物与价的数目无从决定。引进交易费用物与价的数目会大幅地减少。瓦尔拉斯传统的一般均衡假设这些数目,没有经济内容。
说物品或服务的市价可以作为星星看,传达着讯息,没有错,但哈耶克等前辈没有注意到通过公司运作的产品一般是由有形之手选择性地放出去,而这些产品之价是包含着他们的指导及监管的费用。今天博弈理论关注的所有行为全部是算进了这些价之内的。市价因而得来不易,我们见到有价的只是无数物品与服务中很少的一部分。公司的有形之手或经理人的收入全部是交易费用。要不是分工合作能带来那么大的增产效益,跟着公司无界再加大了这效益,今天的世界不会有那么多的人。
市价传达讯息与误导的保障
因为讯息或交易费用的存在,无数的物品或服务没有市场,有代价但没有市价。也因为这些费用的存在,某些物品的市价可以出现相当大的方差(variance)。要考市场之试的人,为了生存,会想出应对的方法,反映在分成、分红及其他合约的安排上。如果我们引进阿尔钦提出的适者生存的看法,在公司之内出现的为有形之手而安排的合约选择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市价可以误导,甚至严重地误导,但大体上市价传达着的讯息可靠,而适者生存是这可靠性的保障。
市价出现方差是说星星可以时明时暗,而光芒不可方物的星星就仿佛这些年数码科技带来的新产品,一窝蜂的公司赶着去应试。我不懂数码科技,但注意到苹果的手机同代的只有一款,而三星的手机却有多个不同的型号。前者有一价,后者有多价。任何生产商提供一种产品面市开出一个价,提供几种开出几个,皆属投石问路,或要照亮着些什么。苹果与三星正在斗法,今天(二○一三年)看不知鹿死谁手,何况还有其他竞争者正在涌进。就目前苹果与三星的大比并看,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在手机的市场上,不同层面与不同市场的讯息三星比苹果知得多。同学们可以猜猜谁会最终胜出。
经济科学可以是有深度的艺术
引进交易费用的分析不容易。经过多年的探讨,我得到的收获是从合约的角度处理这些费用是好去处。斯密分析的无形之手与市场的结合是一幅只有天才可以想出来的精彩的画。我们加进交易费用看公司与市场当然远为复杂,但从这里提出的星星比喻与有形之手要应市场之试的角度看,这复杂带来的画面是增加了有深度的美。我要重复再说:在交易费用不菲的局限下,市价的数目大幅地减少了。还存在的市价像天星闪闪,下面无数的工作产出者以合约互相串连,公司无界,指挥着他们操作的是一群有形之手、看着星星的光暗变动的人。另一方面,因为局限常有变动,这样的串连运作会不断地影响市价的变动,幸或不幸的故事常有,但就是这样分工合作,通过合约的串连,产品与产量的大升让大升了的人口活下来了。
科学不是艺术,但可以有艺术上的美。私产制度的运作,没有政府干预,引进交易费用我们还可以看到一幅在复杂的变化中有和弦的画。如果把资源使用分为两部分,私产归私产,政府归政府,经济学者可以创造出来的两幅画作皆不难有艺术品味。困难是在基于私产的市场中政府插手干预,客观的分析要有艺术性很困难!
干预市场是把污泥涂在名画上
一时间我想到梵高的名画《星光灿烂的夜空》,可能是他最复杂的作品,但观者感受到的是有深度的美,有足以震撼心灵的和弦,属顶级艺术无疑问。以合约处理交易费用再带进公司与市场当然复杂,但处理得恰当也表达着有深度的和弦。政府干预市场合约是另一回事:仿佛梵高的《星光灿烂》给人涂上污泥了。
科学要基于现象有规律才可以研究或解释。经济科学是基于人类的所有行为皆有规律。政府干预市场,只要说清楚法例为何与怎样执行,我们可以准确地推断怎么样的现象规律会出现。困难是我们很难看出政府推出的干预市场的法例有什么规律。好比不久前读到新华社的报道,说中国十年来干预楼市九次,方法次次不同!有什么规律呢?我们见到的只是有人把污泥涂在梵高的名画上。
交易费用与适者均衡
然而,干预的污泥掩盖不住真理的光辉。斯密的无形之手是伟大思想,但因为没有引进交易费用,这些年被经济学者束之高阁,转以不可以验证的博弈理论来处理市场或社会的运作。本章提出的合约一般理论,容许博弈理论关注的人类会偷懒,会卸责、欺骗、恐吓、勒索等社会认为是丑陋的行为。追求可以验证的假说,我把这些行为放进合约结构的履行与监管,也把社会的风俗与礼仪处理为人与人之间的合约约束。偷懒、勒索等行为于是被埋在合约选择与交易费用中,再提及是重复了!监管与讯息等交易费用无疑庞大,但比不上分工合作带来的增产利益,而公司无界的合约串连带来的增产价值是更大了。
老师阿尔钦把达尔文的思想,天才地放进市场去,容许我们在合约选择与监管履行的复杂变化中画出一幅有和弦的图画。从适者生存的角度处理合约选择与引进交易费用,我们的分析有解释力,可以验证。然而,这样处理,我们要把斯密的无形之手推到天上的星星去,照亮着下面的有形之手指挥着生产者的操作。
上述的经济含意重要,因为提出了一个新角度把有形之手救了一救。交易或制度费用往往庞大,人类的有形之手可以胡作非为,奸诈、狡猾的行为屡见不鲜。然而,只要上面有着星星似的市价提供讯息,反映及过滤着下面有形之手的一举一动,在竞争下,为了生存他们要看着这些星星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否则会遭淘汰。只要资产的权利有了界定——不管谁属,也可以是政府的——有合约选择的自由,上面的星星必会出现。不管下面产出的是毫无特色的物品,还是有发明专利、商业秘密或有独特风格的有垄断性的物品,皆要竞争,而看着星星的竞争者会把交易费用减到在适者生存的约束下最低的。困难或灾难的出现不是源于政府的操作,而是政府受到利益团体的左右,干预公司的合约选择,或干预作为星星的市价。前者增加了可以不增加的交易费用,后者是把星星的光彩改变了。二者皆导致租值消散,推到尽头是人类的灭亡。
这里提出的画面不是伟大的思想——比不上梵高,更比不上斯密——但有新意。有机会传世乎(一笑)?非常重要的是我们能引进交易费用这项历来难于处理的局限而推出可以验证的假说。这要从合约的角度看问题,把不同合约的选择与有形之手的操作挂上了钩,公司无界,而用上适者生存这个理念让我们一笔过地处理了可以是无数的边际价值相等的理论均衡。是从老师阿尔钦的精彩思想伸展过来的,我称之为「适者均衡」。
这里提出的「适者均衡」与上节提出的「四二均衡」不仅没有冲突,而且相得益彰。后者是包括在前者之内,只是放大了一点看。是的,大致上,本章创立的合约一般理论是把交易费用这项历来麻烦但在真实世界无可避免的局限完整地处理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