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这个学期一直旁听我的“经济学原理”的课，但前段时间她要出差，连续有两次课没来，问我：“这两次课讲了什么，我有错过什么精彩的吗？”我回答说：“你错过了我把凯恩斯从头到脚全扒皮的过程。”她于是强烈要求我再给她讲一遍，但我只能长话短说，便挑了最精彩的一部分——批判凯恩斯的关于“S<I”（储蓄少于投资）导致生产过剩、从而导致经济衰退的观点——略说了一下，听得她津津有味。其时她正在一边吃早餐一边听我说，于是感慨这真是一顿丰盛的“精神早餐”！

其实基本的理论逻辑推导过程我在《经济学讲义》下册的“对凯恩斯的国民收入决定理论的批判”一讲中已经都写得很清楚了，但这个学期的授课还是有一些新的细节与事例，那就再写一个帖子来记录一下吧。

基本的逻辑思路如下：

第一，现代人的储蓄是把钱存进银行，银行一转手又贷了出去给其他人消费（消费信贷）或投资（企业贷款），也就是一个人的储蓄是会转化为其他人的消费或投资，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根本不存在什么因为有人不消费而是储蓄就导致整个经济体的总支出或总需求（二部门模型里是消费加投资）少于总产出（二部门模型里是消费加储蓄）。

第二，进一步问：如果储蓄是把钱放在家里不存入银行，或银行惜贷不把存进来的钱贷放出去呢？这一部分我倒是要对《经济学讲义》里的分析做些补充。《讲义》里说了，货币不是实物财富，它只是协助交易而不是真正参与消费与生产的，所以货币被存起来直接而言是不会影响并没有被存起来的实物财富参与消费与生产的。既然参与消费与生产的实物财富并无减少，在其它因素不变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出现总支出（消费与投资——即生产——的支出之和）少于总产出的情况呢？

张五常教授在《经济解释》中批判凯恩斯的这个“储蓄少于投资”的观点时，只提了一点，就是这一点：凯恩斯说的“储蓄”（Saving）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贮藏”（Hoarding），他还打趣说凯恩斯所想的储蓄似乎只是中国以前的小孩过年收了“利是”（红包）就塞进猪肚子存钱罐的情况，那种罐子不打破就不能把塞进去的钱拿出来，因此不装满都不会轻易把它打破，钱就一直呆在里头无所用途。现代普遍存在的储蓄行为显然根本不是这样子的。

克鲁格曼这个凯恩斯主义者曾经虚构出一个“国会山保姆公司”的例子来说明凯恩斯的这个观点，通俗易懂，因此貌似很有道理。但我一看就知道他错在哪里。当我看到他说人们为了未来的旅行而积蓄保姆券导致流通中的保姆券越来越少时，我就想：在不考虑利息的前提下（注意：这里的问题与时间的关系只在于生产与消费要分离就需要周转时间，而不是财富在时间之中会增值，因此与利息无关，不考虑利息也不会影响结论，假设利息不存在还方便了简化问题，能让思考集中于关键点之上而不是被分心去想与之无关的利息因素），不够保姆券用的人为什么不去跟积蓄了保姆券的人借呢？这不就能让被人们藏起来的保姆券又进入流通了吗？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把思考更推进一步，就会想到：人们为什么非要为了未来的旅行就提前积蓄保姆券呢？我大可以先向别人（尤其是保姆公司）借券，旅游回来后有空时再从事保姆工作把券赚回来还人家就是。

把虚构的例子联系现实来想，就不会脱离事实犯了凌虚蹈空的错误。在现实之中，邻居朋友之间就是这样做的啊！我有空的时候帮你带小孩，我没空的时候让正好有空的你给我带小孩。无论是我先有空（于是先积累了有形的保姆券或是无形的人情债），还是我先没空而先欠着你，都不会影响我们合作愉快，大致上是借贷相等（我给你带了多少时间的小孩，等于你给我带了多少时间的小孩）——其实就算明显出现不相等的情况，显著地多占了便宜那一方会做人的话自然会在逢年过节之时送些礼物给另一方作为弥补，以便继续维持合作愉快的邻里或亲戚关系。所以，克鲁格曼那个虚构例子中的国会山保姆经济会衰退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因为人们积蓄保姆券，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个例子其实是很明显地隐含着一个假设前提，那就是那个虚构的国会山经济体里是没有借贷活动的，储蓄当然就只能变成是小孩把钱塞进猪肚子存钱罐那种形式的贮藏。而只要有借贷活动，储蓄就不是贮藏，一个人的储蓄总会通过借贷转化为另一些人的消费，保姆公司只需要根据所有参与者会提供的做保姆的时间，按指定比例印刷发放保姆券（即货币）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不断地多印保姆券来消除储蓄所造成的通缩压力。

当然，现实中有交易费用，导致多多少少会有些货币停留在个人家里或银行的库房里，而不是处于流通之中，这就需要中央银行多发些货币出来填补一下“漏出”的货币，但这比起凯恩斯、克鲁格曼等的那个仅仅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的没有借贷活动的虚构世界相比，正常情况下央行需要填补的货币数量是非常少的，银行体系创造的存款货币翻番增长的货币乘数作用远远超过央行所要补发的货币，所以这基本上是微不足道，大可忽略不计。而非正常情况就是经济严重不景气时银行普遍出现惜贷行为，打断了创造存款货币的链条，使货币乘数作用被大幅削弱，这才需要央行大幅增加货币来给予填补。但这显然是经济萧条在前（是原因），流通中的货币数量不足在后（是结果），跟凯恩斯、克鲁格曼说的市场自由运作凭空就会造成经济萧条是完全因果颠倒的逻辑。而且更重要的原因是货币乘数失去作用导致存款货币的数量锐减，还不是基础货币（现金）没有从储蓄转化为投资。

这里还要补充一点是我在《经济学讲义》里没提到的。那就是凯恩斯的这个“i=s”的国民收入均衡条件的数学公式，可都是用了小写字母的。学过宏观的人理应知道，在宏观的经济模型里使用小写字母的含义，是它所指代的经济变量都是真实值，已经扣除了通胀因素。也就是说，凯恩斯这个均衡条件是已经在假设不存在货币（或货币价值稳定，即没有通胀也没有通缩）的前提下推导出来的。后来的凯恩斯主义搞的IS-LM分析，IS曲线就是用来归纳凯恩斯的这个均衡条件的，它反映的是产品市场的均衡。这里所说的“产品市场”可不是微观的“收入分配理论”中所区分的产品市场与生产要素市场，而是与货币市场（以LM曲线表示）相对应的产品市场，更通俗易懂地说就是指实体经济（所以货币市场相应地就是指虚拟经济）。既然是实体经济，何来货币及货币政策可言？与货币及货币政策有关的因素都已经单列出来另外放进LM曲线所代表的货币市场（虚拟经济）里进行研究分析了，怎么可能又在这IS曲线所代表的产品市场（实体经济）里再重复地出现？所以凯恩斯所说的储蓄绝对是指储蓄实物，而不可能是指储蓄货币，克鲁格曼那个“国会山保姆公司”的虚构例子根本就没有正确地反映凯恩斯的想法，真是枉称自己是凯恩斯主义者了。（PS：不过凯恩斯本人还真的不赞同凯恩斯主义，认为他们是歪曲了自己的观点。）


第三，于是我们继续再进一步，问：如果严格遵守凯恩斯的观点，人们储蓄的是实物财富而不是货币，会造成储蓄少于投资、从而造成总需求不足（少于总供给）、从而造成生产过剩、最终导致经济衰退吗？《经济学讲义》里对这一问题已经有详尽的回答，这里我就不再重复了，大家还可以补充看以下这个帖子：《买保险的行为·保险公司的意义·对垄断的正确分析》（http://user.qzone.qq.com/908961321/blog/1411173020）。这里只指出两个要点：其一，当我们看到人们有储蓄实物的行为时，要先问：为什么要储蓄实物？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难的是要想到先思考这个问题。一旦想到要思考这个问题，所有的逻辑关节就都打通了。说白了，这还是不要先问应该不应该，而是要先问为什么。在凯恩斯看来，储蓄导致消费与投资的总支出（总需求）减少，最终导致经济衰退，是不应该的。他深心底处就存着这个不应该的念头，才会导致整个分析被扭曲而出错。如果坚持先问为什么人们会选择储蓄实物，就会很容易发现那表面上是储蓄的行为，本质上是购买安全保障的行为，其实就是消费，根本不是储蓄。其二，再联想一下其它从表面都很容易看出是购买安全保障的行为，与“积谷防饥”这种表面看起来是储蓄的行为一比较，就能看出它们的本质是相通的。如人们买锁是为了保障自己的财产安全，也明显地是消费支出。进一步想：“买锁防盗”与“积谷防饥”有区别吗？没有嘛，都是“防”，只是一者防盗一者防饥，风险的具体来源不同而已。这样表面上“买”与“积”的区别就显然是不重要的了。

我们的思考要继续更进一步：无助于产出增加的消费支出才是经济衰退的根本原因。我们能容易地想到像吸毒这样的消费支出是典型的无助于产出增加的。那有没有投资支出也是无助于产出增加、或对产出增加的帮助不大，从而使未来产出的增长减少，呈现出经济衰退的现象呢？这么一想，整个思考的范围就更广阔了。在这个学期的授课中，我举了一个更好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假设中国只有两个省：福建与西藏。再假设福建的投资回报率是10％，而西藏的投资回报率是5％，显然在自私本性的支配下全中国的人都会把储蓄的钱投资于福建，则今年中国的GDP增长率也会是10％。但如果一年后台海局势不稳，发生战争的机率上升，意味着在靠近台海的福建投资的风险上升——因为一旦爆发战争，福建会首当其冲受到轰炸，在那里建厂生产有可能被炸得尸骨无存、血本无归。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人们会选择转向投资于西藏，因为那里远离台海，即使发生战争，工厂企业被炸毁的风险远远低于福建。但这样一来，就会导致未来一年中国的GDP增长率将下降为5％，与今年10％的增长率相比，经济增长一下子跌了一半，是非常严重的经济不景了。如果真的发生战争，而且持续地扩大战场，连西藏也被卷入其中，人们将不再搞投资，纷纷改为买入轻便易携而又能够保值的黄金，怀揣黄金逃命去也。再也没有人搞生产，中国的GDP增长率会进一步跌到0，甚至因为没有生产而只能消费（消耗）以往的积蓄而导致GDP的增长率完全有可能变成是负数。

上述的例子可以进一步联系真实的历史事件来进行深入的思考。在战争没爆发之前，福建的GDP增长率是10％，而西藏因为没有人去投资，其增长率是0。战争爆发后，福建的GDP增长率跌为0，西藏却因为所有人都跑去投资而GDP增长率变成5％。在这个角度来看，西藏发财了——是发了战争财！这就是美国通过二战（而根本不是罗斯福的新政）摆脱经济大萧条的真相！当然美国的情况没有那么极端，二战之前、乃至大萧条之前它的GDP增长率不是0，因为并非完全没有人去投资。只是二战爆发，导致基本上全世界的生产（投资）都转移到美国那里进行，当然是大大地增加了它的GDP增长率。一组更加符合美国的虚构数字，是大萧条之前它是5％的增长率，大萧条导致它的增长率跌为0（甚至是负值）， 二战爆发导致几乎全世界的生产转移到它这个唯一一个本土没有直接受到战争波及的国家，使得它的增长率甚至上升到10％，比大萧条前还更高。

本文的最后，是再举一个真实历史的例子，来轻易地全面击溃凯恩斯认为“消费使得经济增长，储蓄使得经济衰退”的这个“储蓄悖论”，充分显示出它其实就是一个胡说八道的本质。这个真实历史的例子就是金圆券！由于金圆券的急速贬值，当年的人们一拿到钱就立即消费，不要说绝不储蓄，连消费得慢一点都不肯（其实是不敢）。也就是说，当年中国的储蓄率是0！人们把100％的收入全部用于消费，毫不储蓄。按照凯恩斯的逻辑，如此之高的消费、如此之低的储蓄率，金圆券时期中国的国民收入理应爆炸式增长才对啊，但是……事实呢？你懂的！

在上课的时候，我说过这么一句话评价凯恩斯：得是有多脑残的人，才会相信凯恩斯的这套理论啊？我读大学本科一年级的时候，那时我还没认识张五常教授，但以我当时的智商，我虽然还没能力看得出微观经济学有什么问题，可是宏观经济学却连我都能看出是有大问题的。凯恩斯的理论完全没法说服我，我觉得那简直就是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居然勤俭节约是错的，砸破玻璃搞破坏的小贼反而是对的？！套用一句网红术语：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我是在污辱凯恩斯及相信凯恩斯的人的智商吗？不，我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不敢直面如此惨淡的事实的人，才会被我这如同是拆穿了“皇帝的新衣”的实话刺激得火冒三千丈而要跳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