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与朋友聊诗,说我年少时喜欢稼轩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最喜欢那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现在却更喜欢“还又跨玉龙归去,万花摇落”。稼轩有仙气,像李白,东坡那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也如此,易安的“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更是相似相通。
今日看到另一位朋友分享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甚有感触。小的时候喜欢此句,有一种凄清冷静的感觉,也有一种面对滔滔大历史的慨叹。此句与杨慎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境界相若,与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相通。宗白华说,钱起之诗前一句是“消失之美”,后一句是“永恒之美”。此言不假,古人那种“俯仰自得”的情趣,至今仍让人佩服。再高一个层面则是王逸少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东坡的“异时对,黃楼夜景,为余浩叹”。古人们的寥寥数笔,贯穿历史,让今天的吾辈与他们心灵相通,这是何等的奇妙!
如今的我更喜欢稼轩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而非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什么呢?有人认为稼轩此句狂妄,更有肤浅者认为他“找不到知音,寄情山水,慰藉自己的不得志”。此皆不得要领。要知道这句的前面可是“白发空垂三千丈”,何来“妩媚”?何来“狂妄”?我的解读是:从哲学的角度看,短暂与不朽是同一回事,钱起给了一个角度,此角度中性(描述历史)或者偏悲(感叹历史);稼轩给的是另一个角度,喜悦地对待它,这一点与东坡非常相似。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物我两忘,物我两喜,只有东坡与稼轩方能到达此境,比钱起之辈高了许多。
多年前我对柳如是感兴趣,不是因为她的传奇生平,而是她以此句为名,恐怕也是读懂了辛稼轩。“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娇柔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中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词至此亦足矣。”
朱光潜与鲁迅曾经争论过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前者用西方的美学解读,后者不以为然。两人浑然不知苏辛词所到达的层面,是以为笑。